第55章 詔來
徵東將軍署,內堂。
滿臉怒容的滿寵,拍案怒斥,連案几上的酒盞都給震灑了,也讓趕來稟報的李長史苦笑連連。
以夏侯惠如今的職位,自是無法直接向滿寵稟報軍務的。
故而他乃是尋了李長史,一五一十將事情經過說了。
且還頗有擔當。
爲了能讓黃季與其他戰死騎卒的家眷有撫卹可領,他並沒有提及攜帶俘虜歸來是衆人一致所期。
但這也讓滿寵對他有了鄙夷之心。
是的,鄙夷。
稍微違背將令、貪功冒進等罪名,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犯了也很正常。
更莫說作爲譙沛元勳之後的夏侯惠,乃是被左遷外放來淮南的,對功名汲汲、想做出些許功績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真正讓滿寵無法接受的是,夏侯惠但在襲擊阜陵戍守點得手之後,竟還人心不足,做出押解俘虜與攜帶兵械歸來而導致十二名斥候喪命之事。
小利而忘命,於戰場之上猶心懷僥倖之人,怎麼能不讓人心生鄙夷呢?
不值得培養的人,自然也就同樣不值得他網開一面了。
如此處置,他已然想好了。
看在譙沛元勳之後的份上,他不作如“有勇無謀、急功近利且無有軍略”等影響夏侯惠日後仕途的評語,但不想讓其繼續擔任斥候營主官了。直接以違反將令、貪功冒進的緣由上表廟堂,聲稱彼不適於戍邊,讓他從哪裡來的就回哪裡去吧。
只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做聲讓李長史起草奏表時,李長史就率先出聲了。
乃是義憤填膺的怒斥。
曰:
“將軍所言極是!彼夏侯稚權,乃一個短視鄙夫耳!外放來淮南之際,陛下猶附言聲稱彼‘勇而有謀、不可以尋常牙將視之’之言,然而彼辜負陛下所期。竟不尊將令,貪功冒進,雖有斬獲百餘級、獲兵械以及焚燬阜陵戍守點之功,然卻讓我軍精銳斥候十二人戰沒,喪我軍威!如此之人,焉能任斥候營主官邪!”
怒斥罷,不等滿寵做聲,他又拱手行禮繼續諫言道。
“將軍,前番我有眼無珠,竟力薦彼爲斥候營主官,以致今日之事,我罪責難逃,還請將軍杖責於我,以明軍法!且將夏侯稚權斬首示衆,以儆效尤!”
說完,深深躬下了身,等候滿寵的處置。
但滿寵一聽完,便斂容坐下了。
且還優哉遊哉的自斟自飲,直接將李長史當作不存在。
都在仕途上浸淫大半輩子的人了,他哪能聽不出來李長史說得都是反話?
細細思忖一番就知道了。
先是附和了自己的說法怒斥夏侯惠是鄙夫,然後就提及天子曹叡稱讚其“勇而有謀”,什麼個意思?分明就是在隱晦諫言,讓他慎重點處置,不要讓別人詬病他指摘天子無有識人之明嘛~
還有,故意將斬獲與死十二斥候放在一起,來指責夏侯惠喪了軍威,建議依軍律將其斬首示衆
這理由能服衆嗎?
分明是在聲稱軍中鄙夫衆,不會去考慮精銳斥候與江東雜兵的區別,只會以斬首多寡來記功。如若滿寵以此理由將夏侯惠處置了,會引起軍中兵將不滿嘛~
說來道去,李長史就是在爲夏侯惠開脫,在請他能網開一面、從輕發落。
故而,滿寵直接不作理會,便也不奇怪了。
內堂持續了一陣沉默。
保持着躬身行禮,但卻久久迎來滿寵迴應的李長史,略微側頭偷眼而顧。
待看到滿寵正自顧自的飲酒時,便徑自直身,絲毫沒有尷尬之意的笑了笑,緩聲說道,“將軍,喪十二精銳斥候,倒也不能全怪夏侯稚權貪心不足,乃實屬時運不濟耳。若不是賊吳將率丁奉自引部曲持強弩追擊,稚權便可竟全功而歸了。那賊將丁奉頗爲勇猛,先前我軍不少裨將喪命於他手,將軍也是曾有耳聞的。”
滿寵聽而不聞,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
對此,李長史也沒有介懷。
先自顧在側坐下,執起酒囊分別給滿寵與自己都斟了一盞,然後才一記長聲嘆息,悵然若失的自言自語着。
“唉”
“先前張文遠鎮守淮南,威震逍遙津,令江東小兒止啼。”
“後文帝三伐賊吳皆無功,以致賊吳卻了畏我魏國之心,常興兵犯境。”
“再後,故大司馬不聽人勸而有石亭之敗,令我魏國東線不復有伐吳之力,亦令賊吳孫權自此恣睢,竟僭號天子且遷都建業,視我淮南兵將如無物!”
“惜哉!”
“將軍或有不知,我在淮南任事十數載,臨老了竟目睹我魏國被賊吳所欺,常引爲恨也!亦期盼着有生之年,能見我魏國可重振軍威、令賊吳終日惶惶不得安之時也。今夏侯稚權雖有過,然亦斬百餘級而歸,功可抵焉。因而,還請將軍看在石亭之戰後,我軍兵將敢戰之心寡少之故,不究其過。”
這次滿寵聽罷,不再不理不睬,而是放下了酒盞沾須沉吟。
也讓李長史見了,不由打鐵趁熱的加了句。
“再者,夏侯稚權再怎麼不堪,也終究是陛下器異之人。將軍不若念他年輕,容他有改過之機,如此也是爲國曆練將才、裨益社稷之舉。”
“長史莫勸說了。”
有些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滿寵滿臉肅穆,直勾勾的盯着李長史好一會兒,才帶着疑惑出聲發問道,“夏侯稚權年紀輕輕,與長史先前並無交集,且來淮南亦無有多少時日,長史爲何如此袒護於他?再者,我本意不過是想復遣他歸去洛陽罷了,並非有將他以軍法處置之心,長史何故汲汲爲其說項邪?”
聞問,李長史當即斂容,也恢復了原本不苟言笑的樣子。
以灼灼目光與滿寵對視着,朗聲回道,“無他。一乃我與夏侯稚權同是譙人。另一,則是我知爾今在淮南,唯有夏侯稚權乃譙沛元勳子弟;且是唯一被陛下私囑將軍與我顧看之人。”
呃~
原來如此,是因爲捍衛社稷的宗室大將後繼無人啊……
滿寵面露恍然。
年齒已高的他,已然厭倦了仕途上的紛擾,更不耐蠅營狗苟的齷蹉。
如先前他回京師洛陽述職的時候,也得悉了王凌私下詬病他之事,故而便向天子曹叡請求留在洛陽任職。只不過,天子以廉頗與馬援的故事勉勵於他,聲稱非他不可安淮南,讓他不得遂意。
“唉,罷了。”
略作沉吟後,他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悠悠嘆息了聲,“夏侯稚權就在外候着吧?長史喚他進來吧。”
“唯,謝將軍體諒。”
見他終於鬆口,李長史很是欣喜的道了聲謝,起身出內堂。
片刻後,便帶着夏侯惠進來。
“末將夏侯惠,拜見徵東將軍。”
甫一進入,夏侯惠便很恭敬的行了個軍禮。
“有違將令,依律當杖責,且表請朝廷調你離開淮南。”
滿寵斜眼睥睨,聲音不急不緩,“不過,李長史爲你說項,我姑且念你乃初犯且頗有斬獲,便不錄伱此番斬獲之功,罰去城門當值一月,你可心服否?”
當然心服了~
我還指望着隨在你身側,坐等賊吳孫權來犯呢!
頓時,夏侯惠悄然鬆了一口氣,也忙不迭出聲作謝道,“末將心服,謝將軍不罪!”
“如有下次,兩罪並罰,斬!”
但他話語方落下,滿寵陡然聲色俱厲,將殺伐果決的戾氣彰顯無遺,也讓李長史與夏侯惠剎那間噤若寒蟬。
內堂再次持續了好一陣的沉默。
或許,是看到夏侯惠小臂與腰側仍血跡依稀罷。
片刻後,滿寵的神情才緩和了些,也擺了擺手,“都出去吧,莫擾我酒興。”
“唯。”
出了內堂,轉過李長史署公的外堂,夏侯惠的神情才鬆懈下來了。
在方纔那一刻,他是真的感受到了滿寵的殺意。
且曾將四世三公的楊彪下獄拷打的滿寵,還真就不會顧忌他譙沛元勳之後的身份,行軍法將他給斬了!
唉~
爲了軍功,日後還是莫觸怒他的好。
心中暗道了聲,夏侯惠對着李長史一揖到底,“長史斡旋之情,在下感銘五內、沒齒不忘!”
“稚權言重矣。”
李長史囅然而笑,輕聲謂之,“你我乃鄉閭,何必見外邪?嗯,稚權身上有傷,且先歸去尋醫者吧,莫耽擱了。”
三日後。
斥候營迎來了斬獲賞賜,戰死者的撫卹被有司轉去給其家眷了。
而夏侯惠也開始以牙門將的身份,終日佇立在壽春城門口充當持矛值守的小卒。
對此,斥候營的騎卒每每當值外出打探,於牽馬經過城門之際,都會很恭敬異常的行個軍禮才上馬離去。
對夏侯惠,他們是真的心悅誠服了。
畢竟好處他們得了,罪責卻是夏侯惠一人擔了,這樣的主官去哪裡找啊~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於不知不覺中,已是暮秋九月末。
早就領完懲罰、每日兢兢業業安分任職的夏侯惠收到了一份家信,以及李長史轉告讓他歸去“省親”的口信。
家書,是孫叔的長子、定居在譙縣的孫侃親自帶來的。
其內容不外乎是,知會他在這幾月裡收養及安置的小兒、陽渠塢堡近狀等瑣碎之事。
而李長史轉告的口信嘛~
則是天子曹叡讓他以告假省親的方式,立即趕去許昌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