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牆披藤隔鬧市;小橋流水連酒家。孫凌見老師自斟自飲的甚是愜意,也不去打擾,便用酒水在桌上寫下這小酒樓門前的對聯,細細品味。
自百年之約後,師徒二人出昆虛入世遊學,一路向東南,數月間竟逛了小半個江南,孫凌也變得穩重了許多,不再是那個見什麼都新奇的毛頭小子了,不過在孔皓飛看來,這遠遠不夠。
說來也是,孔皓飛入門之前便是世間大儒,幾十年的學問和人生歷練不是孫凌能比的,但是若讓孫凌按部就班也不合實際,且不說這麼長的時間能否繼續保持本心,單是孫凌體內的陰邪之氣會不會給他這麼長時間也猶未可知。
孔皓飛一口將杯中酒飲盡,重重的把酒杯放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凌兒,爲師要離開一段時間了”。
“爲什麼?”剛纔還一臉愜意的老師,突然鄭重的說了這麼一句,頓時讓孫凌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這樣遊學歷練是不夠的,”孔皓飛將目光方向遠方:“不能只看,要做。爲師決定讓你自己去領略,去體會。我會給你安排不同的身份,讓你融入芸芸衆生之間,自己來走將來的路。”頓了一下,孔皓飛繼續說道:“你要謹記儒家五常,秉持本心,做好每一個自己,時機到了,我再來接你”。還有一句話孔皓飛忍住沒說,那就是芸芸衆生,百態市井本身就是個大煉爐,若你迷失了,就說明你我師徒緣分已盡,一切好自爲之。
孫凌沉默了,第一次遇到老師的時候,他便說過修儒先要幾十年修德,就算自己能修好,老態龍鍾之後是否還會有現在的心境嗎?況且風鈴兒,知秋呢?若不入儒是否與他們永無相見之日?孫凌明白,老師也希望自己入儒,老師能等,可他怕自己等不了,所以給自己指了這條捷徑,但這捷徑同時也是險徑。
“謝謝老師,徒兒定不負老師期望。”孫凌說道,驚濤駭浪都都過來了,還怕這小小考驗?幾次生死經歷,讓孫凌變得堅韌起來,話語中不經意帶出的自信聽的孔皓飛欣慰一笑。
數天後,月圓之夜,還是那個酒樓,還是那個二樓靠窗的酒桌。孫凌對着桌上究竟空了的酒杯深施一禮,然後將老師留給自己的包裹打開。文書?竟然是縣官,孫凌忍不住苦笑一聲,一開始便是大難題啊!
城古縣縣衙內,孫凌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內心一片煩亂,但又不得不忍受着那人的羅嗦,以至於不知不覺間竟把茶碗按的吱吱作響。隨着時間的推移,孫凌滿心的煩亂似乎到達了臨界點,一瞬間轉變爲怒火。
“放屁!”孫凌終於拍案而起,惡狠狠的瞪着面前那個油臉肥腸的小眼睛官員,恨不得現在就把他扔出去喂狗。“要是你爲了保那羣朝廷蛀蟲的產業,敢把洪水泄到我縣裡,我就去放把火,將那方圓百里都燒的乾乾淨淨!到時候死多少個一品大員,皇親國戚就不是我說了算了,得看老天爺收不收他們”。
說完孫凌拔腿就走,臨出門又補了一句:“讓那個騎馬撞了人的衙內過來領罪!”哼,以禮待人,他也配,孫凌重重的吐了口唾沫。
又是一個月圓夜,靜靜的站在山巔,望着下面燈火點綴着的大地,孫凌發現自己竟是心如亂麻。人命,可以用罰俸作爲懲罰,銀兩作爲補償;天災,可以用千萬農民一生的希望甚至是生命換取他們的數日安寧……孫凌不止一次的憤怒,咆哮。也不只一次的想到過放棄,離去
。他甚至分不清哪些渾濁的眼中,透出的是敢怒不敢言還是麻木?他不知道,爲什麼師門護得了自己周全,卻醫不好這大地的傷痛。
“最後再看一眼吧!”孔皓飛輕輕拍了拍愛徒的肩膀。
“不看了,老師,走吧!”孫凌發現,這一刻他心中所有紛亂複雜的情緒,竟都化作深深的不捨,所以他不敢回頭。
夜,寂靜如墨。
漫天黃沙染赤色,連聲戰嘯祭英魂。回過頭,孫凌又看了一眼身後不遠處依舊迎風凜冽的大旗,此刻心中竟無牽無掛。
“你他媽的趕緊滾!”
微風夾雜着一絲棠棣的香味,將這聲謾罵送入耳中,撕下一縷白絹,綁緊手中越發滑膩的寶劍,孫凌的臉上,竟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意。環顧笑面依然,入耳喝聲未絕,丈夫得此一世,足矣!
詔:蓋聞義勇之士,萬夫莫敵。今護疆一役,鋒營三百將士,阻敵數萬,絕於境外,至死,國旗未倒。此等國之大義,俠之大勇之士追將軍,入皇陵,普天同哀!
看完詔書,輕輕的用筆將詔書上亡者名單中的李三勾去,又在最後補上了一個名字:孫凌。
又一陣夾雜着香味的微風吹過,掩去兩個深邃的背影。
……
……
轉眼十餘年已過,或爲官,或爲商,或爲卒,或爲農……孫凌嚐盡市井疾苦,看遍人間百態。雙眸依舊黑亮卻深邃了許多,眉宇間也不時會築起高臺,遠遠看去,當年那個莽撞少年,此時滄桑了許多,仿若龍鍾老者。
“老師,儒家弟子都這麼累嗎?”站在龍門山巔一處懸崖邊上,孫凌輕聲問道。
孔皓飛笑了笑,帶出一股說不清的氣息:“你怕累嗎?”見孫凌不置可否,繼而又問:“最後一處,做個私塾先生,還去嗎?”
“不必了,我已明瞭。”孫凌凝望遠處雲霞許久,突然含胸提氣,發出一聲長嘯,聲堅如鐵。嘯聲若龍吟蜿蜒直上。天地間元氣震動不止,肉眼可見紅黃青白黑五色光點慢慢彙集到一起,仿若沿着嘯聲路徑,盤旋着朝孫凌簇擁而來,鑽進他的身體之中。
彷彿很久,又或只是一瞬。光芒散盡,孫凌身上滄桑之感盡去,除了眼神更爲堅毅有神,與十年前那個莽撞少年並無區別。嘯聲落定,一縷五色青煙,自孫凌頭頂飄起,五氣相互交融,卻又涇渭分明,如雲霞一般,緩緩落在孫凌面前。
十年前孫凌並不知道白髮儒家的恐怖,化形門一事讓他最難忘的莫過於孔皓飛手中的神兵——霜冷九州,爲此他不止一次的詢問。後來得知,每個儒士入道之時,五常正氣都會根據各人不同,自行凝鍊一件法寶,這也是儒修本命的兵器。此刻,面對着即將成型的本命法寶,孫凌充滿了期待!
雲霧翻滾,五常之氣聚合旋轉,以鯨吞之勢拉扯着周圍元氣,引動狂風,吹的孫凌衣衫獵獵作響。師徒二人卻毫不在意,只顧注意着雲霧的變化。
東昇旭日漸高,火紅中露出一點刺眼的紫芒。此刻五常正氣急速收縮成球,然後猛地炸裂開來,師徒二人忙定睛細看,一把摺扇靜懸雲煙之後。
扇骨長九寸,寬五分,骨分十五,紅黃青白黑各三支,扇面似有三山五嶽,江河大川隱於雲霧之中,看不真切,扇軸一點漆黑如墨。孔皓飛眉頭微皺,凝神細聽似有嘶吼聲自扇中傳來,正欲靠近,卻見天邊旭日迸發
出無邊紫氣,席捲龍門山的同時,也給這把摺扇染上了一抹紫色,隨後摺扇便化作一道流光,衝進孫凌體內。不過雖然只是一瞬,師徒二人卻瞥見此寶與之前大不相同,不僅扇骨多了一根,扇面上更是紫光流轉,隱現四個大字:浩氣長舒!
所謂儒修入道,只靠一股氣勢引動天地,五常正氣入體之後,方踏入褪凡之境,繼而觸靈,凝神之後,便可稱人仙。而其他修士,資質優秀者,不過三五天便可生出氣感,進入褪凡境界,十年時間,大可入凝神之境,位列人仙亦不是空談。況且儒家重心性,輕資質。正所謂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凡俗亂世心性符合者更是難得。兩相對比,儒修沒落,也是功fa使然。
孫凌十餘年間的經歷,比大多數人一生的經歷還要複雜,困苦的多,況且他從小便歷盡苦難,數次險死還生,如今可以洗盡鉛華,成功入道讓他欣喜不已。
孔皓飛自然也是萬分欣慰,不過他與那個被歡喜衝昏頭腦,只顧着傻笑的徒弟相比,還算有點理智,在感覺有人靠近此地時,果斷大袖一揮,拉着那個呆瓜徒弟遁走了。
拋開那歡欣慶祝的師徒二人不提,龍門山此刻已是龍蛇匯聚,大有萬人空巷之勢,四方修士皆聚集於此。相傳大羅金仙若想跨過最後一步成聖,定要以一縷先天紫氣爲引,三教兩佛及女媧聖人莫不如此。所以雖然不能確定龍門山這一閃而逝的鋪天紫氣是否與那相傳的先天鴻蒙紫氣有關,但衆多修士還是雲聚於此,畢竟自封神一役至今,竟無一人成聖,似乎側面印證了那些流傳的猜測。
就在天下修士遍山搜尋那縹緲無跡的鴻蒙紫氣的時候,龍門鎮私塾裡的孫凌卻被孔皓飛殘忍的折磨着。儒家功fa雖只有一部,名爲《五常正氣訣》,可其中紅黃青白黑五氣卻又各自不同,需各自修煉。像孔皓飛只主修智義,即黑白二氣,五行主水和金,暗合霜冷。而對於孫凌,孔皓飛卻另有打算。
儒家五常對應五行,本身就是一個整體,過禮則迂,過信則傲……孔皓飛一生順暢,入道前乃是世俗大儒,本身德行很高,所以修煉五常正氣訣纔會有主次輕重,不過也只是主修輔修的不同而已。但是孫凌自幼受盡磨難,縱有十年修心也難以同孔皓飛相比,更何況他體內還有一縷詭秘的陰邪之氣,孔皓飛可沒有忘記浩氣長舒那漆黑的扇軸。
所以孫凌修習《五常正氣訣》需要五氣齊頭並進,難度自然不言而喻。況且修煉之餘還要讀四書閱五經習六藝,直把孫凌折騰的有如當年俠盜風鈴兒一般,每晚倒頭便睡。
想到風鈴兒,依當時的情況來看,她肯定已經沒事了,不過入魔已深,身化魔軀的諸葛知秋,卻一直讓孫凌放不下心來。入儒之後,孫凌問過孔皓飛關於儒家門人的的事,就孔皓飛所說如今修爲最高的他也不過一隻腳踏入天仙境而已,至於隱世的金仙大德,連孔皓飛這個當代儒修的掌門人都不知道,其他人又怎麼找得到?而佛宗,自萬年前大戰就隱世不出,現在已然成了傳說。
哎!孫凌嘆了口氣,放下那些煩惱,拿出一副字帖,細細品味起來。這幅字乃是孫凌入道之日,孔皓飛親手寫的,靜以修身四字方方正正,平靜中帶着一縷淡然,若不是孫凌親眼所見,決難想象孔皓飛會寫出這般渺然的字。說來也奇怪,每次孫凌看到這幅字後,不論多麼煩雜的心境都會平靜下來,仿若春風,將冬絮盡數梳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