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在飲風臺見過楊陌和楊千雪之後,原圓整個人便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每日的巡邏視察結束之後,回家已是深夜,還要練上一個時辰體術,纔回屋沉沉睡去。他從小就很清楚,自己頭腦並不靈活,做不了術者,哪怕付出了比同齡人更多的努力,也才勉強成爲一名預備武者,這個世界從來就不公平,而自己資質不行,除了苦練體術之外,別無他法。
雲中城與不死軍一戰中,原圓眼見着那些往日自己認爲是天才的隊友和師長一個個死去,自己卻無能爲力。他知道,類似的事情肯定會再次發生,那些可怕的魔鬼有朝一日一定會再臨雲中。自己可以戰死,絕不能像之前那樣無力。
原圓站在一段剛剛修補好的城牆之上,看了看遠處來不及重建的廢墟,腦中“嗡”地一下,同伴掙扎死去的畫面如同走馬燈般在腦中一遍遍閃過,溫熱的鮮血從師長和夥伴的頸項噴出,離自己如此之近。
“隊……隊長,你怎麼了?”一旁的隊員擔憂地看着原圓臉上的黑眼圈。
“啊,我走神了。”原圓回過神來,“現在是午時了吧,走,該去城外巡邏了。”
一行人沿着登城步道走下城牆,按照慣例將在集雲鎮與楓亭鎮之間巡視,中途會在飲馬川取水休息。
集雲鎮外,西墨的據點比幾日之前擴大了一倍,不少原本在雲中城引風臺的災民都跑到了西墨的據點來,不僅因爲這裡能拿到比在城中更多的食糧,更因爲可以免費獲得西墨的機關器械。
這些聚集在西墨據點的災民,大多是正處在壯年,沒有受到疾病感染,行動自如的年輕人還有他們的妻小。而那些傷了手腳,或是不幸染病的災民,則全都留在了飲風臺。
墨可爲前天便讓人在據點內張貼了告示,但凡有妻小要養活的,多墾一畝荒田,或是習得了西墨器械的使用技術,教會他人的,都能根據勞動多寡,額外領取食糧和物資。因此,這些災民的行動力和熱情陷入了空前的高漲之中。
原圓和夥伴來到飲馬川邊取水,望着不遠處的忙碌景象,不知爲何,原圓腦中浮現出飲風臺下那些傷病災民的臉孔。
這一行人取完水,從懷中摸出了乾糧邊走邊吃。
原圓等人聽後陷入了沉默,有一個隊員瞥了眼原圓的臉色,只見其臉色鐵青雙拳緊握,一副怒火中燒的樣子。隊員連忙安慰道:“你別動氣,這些人無非是爲了弄些糧食還有農具,不一定真的就會背叛雲中。我們對他們那麼好,他們怎麼可能忘恩負義?”
“自古人心難測,我必須去問問才知道。”原圓深吸一口氣,大步朝隊伍走去。
隊伍尾端乃是個高大的年輕人,原圓來到他身後,拍了拍這年輕人肩膀。那人轉過頭來,一見是墨門武者,頓覺心虛,下意識地縮了縮頭:“怎麼了?”
“沒什麼,想和你聊聊。觀風臺那邊其實很需要人的,你們爲何都來這邊,不去那邊幫忙。這裡只給年輕力壯的人分發糧食器械,不照顧老弱。你們難道沒有家人麼?”原圓認真地說道。
高壯青年搖頭道:“我的家人都死了,死在那些怪物手裡。現在我家只剩我一個,我自己活下去就好了,其他人的死活跟我有什麼關係?來這裡有糧吃,有農具領有什麼不好?觀風臺?我纔不去呢,那裡的人跟我有什麼關係?聽說還在鬧熱病!我又沒瘋,爲什麼要去那邊?”
“雲中百姓守望相助,人之父母我之父母,人之姊妹我之姊妹,你這種自私的想法實在大爲不該!”
“得了!收起你這套東西吧!”高大男子反倒是來了脾氣,聲音越來越響亮:“你們說的這些都過時了!楊烈信這些東西,信到自己粉身碎骨,現在連屍首都沒有,我可不想像他那樣!”
“你說什麼?有膽子再說一遍!”
楊烈在武者心中地位如同神明,聽到男子辱及楊烈,這下不光是原圓,就是其他武者都忍不住了。一個隊員已經忍不住伸手在男子肩膀上推了一把,把這高大漢子推了個跟頭。
“武者打人了!”高大男子如同殺豬般嚎叫起來,惹得其他排隊的人全都往這邊看。立刻就有十幾個人圍過來,指着武者指責。幾個西墨弟子則在外圍看着,對於百姓的舉動不予以干涉,反倒是在一旁看熱鬧。
“都給我住手!”就在這時,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但她的喊聲完全被衆人叫罵吵鬧的嘈雜之聲吞沒,見此情形,那名姑娘摸出了一枚響雷彈。
響雷彈在半空中炸開,發出巨大聲響。
一時間,衆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顧晴?”原圓驚呼道。
顧晴點點頭,隨後對百姓道:“雲中百姓都知道,我顧家人身上流着瘋血。一旦發作起來,便是天王老子也先殺了再說。不想讓我發瘋的,就都退一步。否則的話……發生什麼我可不敢保證。”
顧家瘋血名頭頗爲響亮,這些百姓再看顧晴的樣子,心裡也自惴惴。之前爭吵的百姓全都不敢言語,紛紛向後退去。
徐渭這時走過來,看向顧晴道:“姑娘也是墨門武者?你是不是瘋血我不知道,不過你威脅百姓的樣子我倒是看得很清楚。這就是雲中的武者風範?”
顧晴乜斜着眼睛掃了一眼徐渭,冷哼一聲道:“墨門武者的規矩應該都是一樣的,你們什麼樣子,我們就是什麼樣子。至於本姑娘是什麼樣,無需向你解釋。你要是想要見識一下瘋血,我可以成全你。咱們去演武場,能讓你看得清楚,別後悔就行。”
“住手!”
就在這時,楊陌已經帶着一隊人馬趕到,隨後來到衆人面前。
徐渭道:“楊矩子,墨門武者可以毆打百姓的麼?這件事希望你給我們一個解釋。”
“你胡說,我沒打人!我就是推了他一下。而且是因爲他辱及矩子大人!”原圓隊伍中動手的武者道。
“不管怎麼說,你也是墨門弟子,貿然出手,就是不對,有什麼好狡辯的?”徐渭下定論道。
楊陌走到衆人身前,向西墨一方微微躬身,隨後看向那名武者。
“也就是說你確實動手了?”楊陌平靜道。
年輕武者嚥了口唾沫,鼓了半天的勁才勉強點頭道:“是……我是推了他一下,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墨門武者鐵律,不得欺壓百姓。不管對方說了什麼,只要沒違反雲中法紀,你就無權傷人。身爲武者違反禁令,一會兒自行去戒律院領罰。”
“是……”年輕武者應聲道。
楊陌轉身看向身後的災民和西墨弟子們,再次躬身行禮。
“這是我的責任,我向各位鄉親道歉。無論七日之後的裁決結果如何,我都會心平氣和地接受。不過我們這一輩武者雖然年輕,卻親眼看着夥伴與兄父們戰死沙場,這樣的犧牲不是你們三言兩語就可以否定的,因此,也請給予前輩們的在天之靈以足夠的尊重。”
顧晴注視着楊陌,恍惚間,兩代鉅子的身影似乎重疊在了一起,讓她有片刻的失神。
場中恢復了平靜,但帶頭鬧事的那幾個人還是一臉戾氣,對楊陌滿是鄙夷。楊陌直起身來,迎着那幾人的目光,平靜地道:“在這個時代,人人只顧自己註定死路一條。雲中能存在到今天,不是靠着墨門,而是靠大家守望相助互相幫助。你們想想看,自己也有老的一天,也有可能因傷病無法勞動。如果因爲這樣就要餓死,並把這稱爲物競天擇,那我們和野獸又有什麼區別?如果你們堅信只有強者纔有資格活下去,那麼我只能宣佈,雲中不歡迎你們。”
那幾個人一呆,卻沒料到楊陌會這麼說。他們正想反駁,楊陌又道:“現在阻礙你們生活的,是墨門,是武者,是我嗎?是不是?是你們自己,你們懶惰,你們怯懦,你們不敢面對困難,只想要坐享其成!你們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批評那些真正做事的人?你們問問西墨,會不會養閒人,養懦夫?”
楊陌說完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開口,然而一股無形的壓力,卻讓衆人的情緒漸漸畏縮。
徐渭打量這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上幾歲的青年,動了動嘴脣,最終沒能開口。他心中不服,可是被楊陌的眼神一掃,就覺得心裡好像壓了一塊大石,只是堅持站在楊陌面前,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不知是哪一方最先有人離開。“散了吧,都幹活去。”災民們三五成羣地離開,西墨弟子們也返身回據點。
沒過多久,飲馬川邊便只剩下雲中城的弟子。
“顧晴,幸虧剛纔你即時制止,不然……說不定真會打起來。多謝。”楊陌走到顧晴身邊。
“楊陌,我要跟你說一句話。”顧晴注視着楊陌,眼神中閃爍着光芒。
“你說。”楊陌有些意外,顧晴的姿態,不同尋常。
“絕對不能輸給西墨!”顧晴語氣擲地有聲,環視周圍的年輕武者道,“你的鉅子之位,是和大家一起流血奮戰而來,你是最有資格坐這個位子的人,也是最值得大家追隨的人。你不能輸!你不是一個人!”
楊陌深受震動,幾息沉默之後,開口道:“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