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寂靜無聲。
赤忠額頭上冒出一層豆大汗珠,不停用袍袖擦拭。
皇帝剛纔的言語說是驚世駭俗也不過分,殺宰相,誅部堂,縱然是一國君主,下這樣的命令也是匪夷所思,足以動搖國祚。這時候赤忠不敢妄動,哪怕是天子心腹,這時候行動上稍微有些不慎重,都有可能被當作暗通外臣,死無葬身之地。
楊烈表現得十分鎮定,只是看着劉威揚,過了半晌之後,纔開口發問:“你要我爲你殺人?”
“我們是朋友,你應該幫我。爲了我,也爲了盈兒。”
楊烈輕嘆一聲,搖了搖頭:“我恐怕幫不了陛下。”
劉威揚神色一變:“怎麼?你我多年交情,如今朕被他們逼成這樣,你忍心袖手旁觀?”
楊烈道:“我可以幫你保護國家,保護黎民蒼生,但不會幫你殺這些大臣。”
“他們是要毀了這個國家。”
“一味殺人也會毀了這個國家。”
“只要墨門……”
“墨門不會介入廟堂之爭,這是自墨門建立之初就定下的規矩。陛下習天子劍,劍出則伏屍百萬,血沃千里。楊某習布衣劍,此劍只爲升斗小民而鳴,不會成爲廟堂大員手中的鋒刃。過去不會,現在也不會,這是墨門的規矩。”
“可你是墨門矩子!”
“如果我帶頭破壞墨門規矩,就不配當墨門矩子。墨門誓言,天命無親!我們的劍只能對着外敵。劉兄,你和百官的爭鬥,是權力之爭,墨門沒有理由介入其中,我們是墨門武者,不是皇室侍衛。”
楊烈的語氣堅定,證明這件事無可商量。他不是個喜歡擺弄陰謀權術之人,也不以狡黠聞名,但不代表他真的對朝政大事一無所知。事實上一個缺乏智慧的人,不可能擔任墨門矩子。墨門的人也不是瞎子,不會選一個無謀之人擔任首領。
以劉威揚在軍中的威信以及帝王權威,只要一句話,有的是人願意爲他殺人,根本不需要楊烈出手。之所以請楊烈做這件事,實際是想把墨門牽扯進來,替自己承擔責任。
如果是劉威揚殺六部尚書和丞相,再扶持下面的官員遞補,等於是以君權強壓。提拔上來的官員未必會對皇帝忠心,下面的大臣也不會服氣。事情傳開,一個暴君的名號肯定跑不掉。
自古來名正才能言順,大敵當前,一個暴君統兵北伐,難免會受到各方面的非議乃至抵制。對於民間的攤派徵收,本就容易激起牴觸,再有這麼個臭名聲,民變的概率會大幅度提高。如果讓齊、楚找到進兵的口實,劉威揚的北伐戰略就會徹底破產。顧世維敢帶着百官哭門的底氣就來自於此,劉威揚越是想要做事,就越不能亂開殺戒。只要百官跟他共進同退,劉威揚的天子劍就落不下去。
可是天子劍落不下,不等於布衣劍也不敢落下。如果殺人的是楊烈,情形就不同了。
墨門向來是百姓心中的偶像,對於普通民衆而言,不管墨門做什麼都會被認爲正確且自有其道理所在。這是墨門幾百年來用無數血肉乃知性命換來的信譽。只要楊烈肯拔劍,顧世維等人就會被天下看作亂臣佞幸,殺他們就是天經地義。得到墨門支持的天子,自然是明君聖主,接下來不管作什麼都是順天應人,沒人敢阻擋。
官員不管心裡怎麼想,至少在行動上不敢繼續和皇帝對着幹,像是集體到午門外下跪哭拜先皇這種事再不可能發生。劉威揚既可以實現自己的想法,也不用擔污名,可稱一舉兩得。
劉威揚和楊烈有多年交情,給出的承諾也非同尋常,暗示可以用大燕國力扶持墨門。甚至只要楊烈提出條件,墨門就有可能入主朝堂,取代一部分大臣的位置。當然,從此以後墨門就會變成大燕的一個合作機構,而不是永遠中立,守護南曜的俠義組織。
正因爲此,楊烈纔不肯出劍。哪怕爲此和多年至交反目,他也不能答應這個條件。
從他學劍開始,就始終記得一個原則,自己的劍只能用來行俠仗義,不能用來謀取私利。墨門能在百姓心中有這麼高的地位,便是無數墨門俠客不畏犧牲乃至用性命維護榮譽換來的。歷代墨門俠客可以爲了某個無名百姓的利益戰死,絕不會爲帝王將相的個人恩怨出手。爲劉威揚尋找荼盈以及劉宸瑞,算是盡朋友之義,和朝政不涉及,否則他也不能去做。
正因爲楊烈向來恪守俠義之道,以墨門先祖爲偶像,以其規誡要求自身,才能修成足以追趕墨門先祖的劍心。他不會放棄自己的原則,也不會改變墨門中立立場,成爲大燕附庸,於劉威揚的請求自然無法應諾。
劉威揚看着楊烈,目光中充滿祈求意味。“楊兄,我們不提廟堂,只說交情。難道你忍心看着朕被他們如此逼迫?”
“正是因爲咱們的交情,我纔不會答應你的要求。殺了顧世維他們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大臣還是會反對你。你們君臣之間應該開誠佈公的談一談,陛下和顧宰相乃是師生,縱然有誤會也可以解釋清楚,沒必要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百官逼宮,上諫五策,的確不合乎情理。顧丞相所爲,也有失臣子身份。但顧宰相是三朝元老,對於大燕忠心耿耿,我相信他的初衷,還是以國爲上。你們各退一步,事情肯定可以解決。”
“你決定了?”
“陛下,請恕我無能爲力。”
劉威揚笑了,笑容在臉上一點點綻放,最後大笑出聲。隨着他的笑聲,其目光變得越來越冷厲。他和楊烈距離很近,可是隨着他的笑聲,楊烈隱約覺得兩人之間正在升起一堵高牆,把兩人隔絕開來。這堵牆越來越高,越來越厚……
笑聲持續了好一陣,劉威揚纔對赤忠道:“赤忠,送楊大俠出宮,再把顧相和六部尚書請來,朕和他們有話說。”
“奴婢遵旨。”
赤忠朝楊烈做了個請的手勢,楊烈看看劉威揚,沉吟片刻說道:“陛下。各部部堂以及顧相或許有些地方想的不夠周全,但是現在正是同舟共濟之時,還望陛下以大局爲重。”
劉威揚的神色變得和藹可親,看不出半點殺氣與怒意,朝楊烈一拱手:“楊大俠千里奔波鞍馬勞乏,還是早些去休息吧。至於我燕國朝廷的一點小事,不勞楊大俠費心,朕能夠處置。”
楊烈沒再說話,嘆息一聲隨赤忠而出。當他來到宮門口時,回頭向劉威揚看了一眼。劉威揚面帶笑容拱手送客,看上去對這位墨門矩子很是客氣。
楊烈心中明白:或許這是自己這輩子最後一次進入大燕內宮,也是最後一次與劉威揚見面。未來自己再見到的只會是燕國皇帝,而不是總角之交。今晚自己的選擇,導致一位至交反目,也可能讓墨門失去了一次壯大的機會,可是他並不後悔。如果重新選擇一次,他還是會這麼做。一個失去了原則與規矩的墨門,就不再是墨門,不管它再怎麼強大都沒有意義。
他忽然停住腳步,對劉威鄭重一禮:“請陛下放心,我墨門職責,便是戍守北疆,牽制神狸!我會組織墨門人馬,襲擊神狸糧道,騷擾其後方,相信用不了多久,神狸就會退兵,大燕江山不會有危險。”
“有勞楊大俠費心了,朕靜候佳音。”聲音和善悅耳,就是不再有絲毫感情。
御道上。
顧世維在前,六部尚書在後,七個人步履匆匆向荼盈寢宮行來。六位尚書面色緊張,四下張望,似乎想要觀察一下,看看黑暗中是否藏着甲兵或是宮廷侍衛。倒是顧世維神色從容不卑不亢,彷彿只是去例行講學。
劉威揚召見這七個人的地方已經不是荼盈寢宮而是自己的書房,書房裡除了送走楊烈又趕回來侍奉的赤忠,再沒有外人。書房不是能藏甲兵的地方,幾個部堂的心略微放鬆一些。等到君臣見禮之後,劉威揚才問道:“顧相,朕不明白,你們爲何要如此行事?”
顧世維道:“顧家世受皇恩,臣自當肝腦塗地相報,絕不敢冒犯陛下。但是正因爲此,臣纔不能不說這些話,否則就是侍主不忠。這份血書乃是老朽所寫,但是其條款卻是民心所向,百官所請!如果臣隱匿不報,將來只怕會出更大的亂子。”
“這麼說,這份血書上的內容就是羣臣的底線,無可更易了?”
顧世維等人一語不發。那五條要求彼此連環,互相作用。推翻任意一條,都對其餘四條有影響,所以從一開始他們就定下盟約,不管是威逼還是利誘,他們都不能退後一步。此時他們不能直接爭辯,就只能用沉默的方式表態。
劉威揚點點頭:“你們的意思朕明白了,那朕如果不答應呢?”
顧世維道:“臣不敢威脅君上,也不能不顧民情。若是陛下堅持不允,臣只能掛冠而去,退歸林下。”
其他六部尚書立即說道:“臣等也願隨顧相掛冠而去,退歸林下。”
“掛冠的怕是不止你們,也包括外面的百官衆卿吧?”
顧世維等人又陷入沉默,不過這次的沉默顯然是肯定皇帝的話。
劉威揚又笑了,笑聲洪亮。
“既然衆位卿家已經決定了,朕就沒什麼話可說,就依你們之言。”
顧世維愣了一下。這位帝國的宰相也不曾想到皇帝會答覆的這般痛快,預料中的拉鋸並沒有發生,乃至於以他的見識一下子都沒能反應過來。只見劉威揚已經離座而起,顧世維才慌忙起身,問道:“陛下,您這是去哪?”
“去午門,向百官認錯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