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軍營房內,耿中霄翻來覆去,看着手中的信,普通的信封,沒有任何署名和標記。
耿中霄將封皮撕開,薄薄的一張信紙,寫了幾行字:“見字如面,吾侄於京中開有一店,專營糧油,卻遭管家串通隔壁店家,偷竊盜運,損失頗多。雖已報官,無奈疏於人事,證據不足,難以將其繩之以法。還望耿兄出手相助,蒐集證據,助吾侄挽回損失,拜謝。”
這信寫的沒頭沒腦,莫名其妙,耿中霄從不認識什麼人的侄子在天京城開過糧油店,更未聞有管家串通隔壁店家,偷運糧油的事情。
再看到最後,竟然還有一句詩:“揮手自茲去,坡上土化石。”看到這句詩,耿中霄面上表情一凜,眼中冒出一絲精光,隨即消散殆盡。
他之前捨命衝陣只求一死,卻不想最終還是沒死成。非但如此,在他于軍中治傷期間還有人過來提出了警告,讓他放棄尋死的念頭。耿中霄的性命並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主人”。在得到主人允許前,他不得擅自作主,否則不光是他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所珍惜的努力維持的一切,都會因爲這個冒失的決定而毀掉。
耿中霄不怕死,但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比死亡更爲恐怖之事,由不得他不怕。甚至在很多時候,死亡本身就是一種仁慈,只不過耿中霄這位主人並非良善之輩,無意讓耿中霄享受這種仁慈。看到這張字條的耿中霄就知道,自己的難處就要來了。如果不能讓主人滿意,那麼自己所遭受的痛苦怕是比死亡難過千倍萬倍。
就在他思忖之時,外面突然傳來士兵通報的聲音:“將軍!國舅到!”
耿中霄一聽,慌忙將手中的紙揉成一團塞進懷中,這時莫崇山已經掀開帳篷走了進來,臉上帶着和善的笑容。
耿中霄剛要跪下行禮,莫崇山忙扶住他:“將軍重傷初愈不必多禮,我只是例行視察,沒有公務在身,可以隨便一些。”
耿中霄這才直起身:“今日有行伍操練,末將理應領隊,恐怕不能陪伴國舅。”
莫崇山擺手道:“不急不急,我今日來,是有些話想和耿將軍說。”
耿中霄連忙道:“請國舅明示,於國於民有利者,我耿中霄義不容辭。”
莫崇山笑道:“耿將軍果然剛直如鐵,忠義無雙啊。那我就和將軍直說了,三峰閘漕船爆炸,還和軍械庫失竊一事牽連到了一起。更有混帳說有人持我神策軍軍令,讓人放走幾艘漕船。這簡直是血口噴人無中生有!耿將軍你應該知道,自無定軍破敗後,神策軍已經成爲了國之臂膀,現在有人想陷害神策軍,那不就是想砍斷我大燕國的臂膀?不過那軍令不是假的,我想神策軍的內部肯定出了奸細,想要裡通外合,搞垮我神策軍。神策軍實我莫家一手創立,容不得外人肆意破壞,更不能看着大燕國失去了臂膀。”
耿中霄抱拳道:“末將願爲國舅分憂。”
莫崇山看了一眼耿中霄,點頭道:“有耿將軍的支持,我想我們很快就能把這個奸細揪出來。還望耿將軍多多留意,關注神策軍內的一切動向,出現任何可疑之處,可以隨時向我報告。”
耿中霄回道:“定不負大人所望。”
對於莫崇山的來意,耿中霄懶得揣摩。這麼多年下來,對於這國舅什麼成色,大家心裡全都有數。如果是莫如晦親至,他還要考慮一二,至於莫崇山……雖然自己只是個武人,但是和他鬥智自己肯定不會輸。反倒是這份字條纔是最要緊的。
懷中那小小的字條,變得如同火炭般灼熱,燙的人坐臥不安。思來想去耿中霄還是隻能認命,這道命令一如軍令,不容違抗!
次日清晨,耿中霄起了個大早,騎馬出營來到天京城內。此時天色尚早街上還很是冷清,只有掃街的差役和寥寥的商販,路上偶有幾輛水車經過,這是送往皇宮的泉水。
耿中霄今日乃是去領軍餉的,這筆餉銀不是他自己,而是傷殘部下的。這些下屬都是天京本地子弟,傷殘之後不能上陣收入沒了保障。天京物價高昂,家中有兄弟姐妹或其他壯丁還好,若是家中頂樑柱,在軍中傷殘,那日子定是難過的。
雖然燕國太祖當年立下規制,傷殘軍將也有餉銀。可是日久天長法度廢弛,難免有人想要中飽。爲防有人做手腳,耿中霄都會爲他們代領軍餉,同時也方便他過去探望,給各家帶點東西,接濟一番。
傷兵的餉銀都是以銅錢發放,錢串子上面拴着號牌,上面有姓名。按着名字發放,就不會有錯處。耿中霄扒拉着每一串銅錢,都拿起來大致掂量掂量,再看看名字對不對,有些還會數一數。
當他數完銅錢後,擡頭問道:“王亮的那份呢?”
負責發放軍餉的法算聽了一呆:“王亮?王亮已經死了啊,前些日子已經給他們家發了一筆撫卹,他的名字就從軍中勾去了。”
“死了?”耿中霄一向木然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他很訝異:“他只是瞎了一隻眼睛,之後便在漕運當差,什麼時候死的?”
法算頓了頓:“耿將軍莫非不知此事?就是前幾日,他喝醉了酒,失足跌入金湯河裡淹死了啊。”
王亮乃是耿中霄部下親兵,在戰場上被射瞎了一隻眼,便從神策軍中退了下來。他素有膂力也有本領,被安排到漕運當值。因爲家中他是獨子,上有老下有小,神策軍便沒有斷他的傷兵撫卹,讓他領兩份工錢,好養活家人。
聽法算這麼說,耿中霄將銅錢通通收好放入袋中,紮好袋口,離開了賬房,法算一直送他到衙門口道:“耿將軍您慢走啊,生離死別在所難免,還請節哀,節哀啊。”
耿中霄沒有理會法算,徑直上馬離開了軍需處,而法算朝着守門人使了個眼色,守門人點點頭,朝着耿中霄離去的方向追去。
耿中霄騎着馬一路朝着天京城城南的安義坊行去,這裡是天京城安置軍人家屬的地方。安義坊比較窄小,耿中霄下了馬牽着馬走,現在是早上,坊內很多人剛起牀,路邊要麼是倒馬桶的婦人,要麼是被拉起來洗漱的小孩,男人多還鑽在被窩裡。
耿中霄常到這裡來,所以就算穿着素服,很多人也都認出了他,那些拎着馬桶的婦人在路邊紛紛和他招呼,直喊“耿將軍好。”耿中霄倒也不覺得尷尬,點頭和她們致意,因爲每月來給傷殘軍人送餉,所以耿中霄在安義坊人緣特別好。
耿中霄一路來到王亮家門口,發現門關着,耿中霄上前敲了敲門,沒有人答應。
隔壁一個出來倒馬桶的婦女見了說道:“耿將軍,王亮家的人已經搬走了!”
“搬去哪裡了?”耿中霄問道。
婦女答道:“不知道,王亮死了以後,官府撥了一筆錢給他們,讓他們離開天京城,好像是回老家去了。”
“回老家?王亮世代都是天京本地人,他老家就是天京城。”耿中霄感到很奇怪,王亮是天京人,哪兒有什麼老家。
婦人笑了笑:“那俺就不知道了,可能是他妻子的老家。”
耿中霄搖了搖頭,他記得王亮家有個老母親,老母親在,是不會離開天京城的。
耿中霄又問道:“你知不知道王亮是怎麼死的?”
婦人想了想道:“聽說是喝醉酒淹死的,就淹死在金湯河,在河裡泡了一晚上,哎呦,人都泡腫了!”耿中霄眉頭微皺,他很清楚王亮是軍中有名的好水性,更是從不飲酒。醉酒淹死這種事,肯定不會發生在王亮身上。他看看這個婦人:“那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兒喝的酒,在什麼地方淹死的?”
見婦人臉上露出猶豫之色,耿中霄從兜裡兩枚大子兒遞到她跟前,婦人擺手道:“哪能要將軍的錢?只是我對這事也不清楚不敢瞎說,就是聽說是在醉翁亭喝的酒,就淹死在醉翁亭附近的河裡。”
“醉翁亭?”
耿中霄心中的疑惑更大了,那是天京城有名的酒樓,王亮縱然染上酗酒惡習也不可能去的起那種地方。他點點頭,朝婦人道謝離開,隨後一路直奔醉翁亭。天京城內人來人往,加上又是在自己人的地方不必提防,是以耿中霄並沒有注意到,有人已經悄悄跟在他身後。
醉翁亭是一座吊腳樓式的建築,懸於金湯河上,據說是老闆模仿自己家鄉的酒樓所建,頗有天南風情,很受天京城一些勳貴的喜歡。
現在是上午,酒樓還沒開業,門倒是開着,一個小廝在門前掃地,耿中霄上前遞了一塊碎銀子過去。掃地小廝見了碎銀子眼前一亮,不過沒有接,問道:“客官您要問什麼事,不知道的事問了我也是白問,不能說的事,我知道也不能說。”
耿中霄道:“我就問你,前幾日有沒有一個一隻眼的人過來喝酒,然後落到金湯河了淹死了。”
這小廝握着掃把,託着下巴想了想道:“前幾日的確有個一隻眼的人到醉翁亭喝酒,不過他是和好幾人一同來的。後來…後來他們中有人喝醉了,被拖了出去,再後來就聽說金湯河裡發現了浮屍,但到底是誰,我就不知道了。”
耿中霄見這小廝不像說謊的樣子,將碎銀子拋給了小廝,騎上馬轉身離開了醉翁亭,一路催馬返回軍營。來到自己帳中,取了一塊木炭,在紙上刷刷點點寫了東西,隨後來到軍中飼鷹房內。
比起飛鴿傳書,神策軍更中意獵隼。只是這種猛禽不易馴服,神策軍所存不多,非上將不得用。耿中霄自己也喜好養隼,飼鷹房的主將爲了巴結他,便以朝廷的糧餉爲耿中霄私人養了幾隻隼。事實上不止是他,不少神策大將都這麼幹,以至於此地私隼比官隼還多。
見耿中霄來,主事上前行個禮寒暄幾句就讓耿中霄進去。耿中霄來到來到自己養的一隻獵隼面前,駕隼而出,來到帳外一振臂膀,隼便騰空而起衝入雲霄。耿中霄長出口氣與那主事信口閒談,等着獵隼迴歸。
卻不知就在隼飛出去不久,便被一支更爲兇惡的海東青撲殺落地。幾個皁衣人在獵隼屍體上找到一個竹筒,從中取出那張耿中霄草草寫就的紙條:“漕運處王亮溺水身亡,疑點頗多,望詳查。”
這人冷哼一聲,把紙條塞回竹筒,帶着隼屍直奔神策軍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