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說完,就示意季岸靜下心來聽。
一個若有若無、斷斷續續卻格外淒厲的哭聲。
在這闃寥的夜裡,那聲音氣若游絲卻悲過杜鵑啼血。
江舟的聽覺確實是非常靈敏,原本江舟並沒有聽到,但經過提醒後,他也終於察覺到了。
“這都碰到的什麼破事兒。”江舟把相框放好,開始吐槽。
“怕嗎?”季岸來了興致,問她。
“如果是我一個人,我會有點害怕。但是現在有你在,就沒什麼好怕的。”江舟揚着下巴說道。
“只是有點?”季岸又問。
江舟又挺直了腰,“當然。”
季岸仔細端詳着坐在地上的人,揚下巴、挺腰,她在掩飾自己的真實的情緒。
嘴硬。
她是害怕的。
對於鬼神,她又強烈的敬畏之心。
否則,也不會說出“心不誠,不敢上山”這樣的話了。
江舟整理着箱子,用眼睛的餘光偷偷瞄着季岸,見他還在看自己,便一陣心虛。
抿了抿脣,舉起手作投降狀:“okay.這個時候我確實覺得太過靈敏的聽覺是我的負擔。”
如果這個聲音一直持續到深夜,那麼靜的夜,那聲音在她的耳中會越來越響。
那麼,她就別想睡個好覺了。
季岸把擦頭髮的毛巾掛好,從背後,雙手穿過江舟的腋窩,直接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磨合地越來越多,他們已經有了非常好的默契。
“你不覺得這個姿勢很像在抱小孩嗎?”江舟幽幽地說。
力量上的懸殊,有時候讓她覺得有點屈辱。
畢竟,是她的征服欲在燃燒。
不是她多厲害,上了岸,而是他慢慢向她靠過來。
……
臉上的傷疤猶如一條剛剛生出來的小蟲,在笨拙地扭動,有微微的瘙癢感。
很快,有密密匝匝的親吻,像是揮動着一根柔軟的羽毛,還有帶着痛感的摩擦,正好是解了癢。
哦,那是他的下巴上,剛剛冒出來的、青黑色的鬍渣。
“我給你背一首詩好嗎?”江舟問。
“好。”
“有人蓄意將四月列入最殘忍的季節
而五月曾是我慾望帝國連朝大酺的宴慶
情竇初開五月已許我慘澹的豔遇
隨後更不怕恩上加恩就像要煮熟我的肉體
我稟性健忘任憑神明的記憶佑護我記憶
以致銘刻的都是詭譎的篆文須用手指撫認
這樣纔有一幢陰鬱舊樓坐落在江濱鐵橋邊
江水渾濁帆影出沒駘蕩長風腥臭而有力
吹送往事遠達童年總是被我怨懟阻止
有什麼少艾呢我憎惡少艾棄捐天貞爲時太遲
靜候在門後樓梯的每一級都替我悄然屏息
雕花木扶欄上的積灰會污了潮潤的手指
……
江上的輪船汽笛長鳴悠曼宛如你我過後方知
港口泊滿各國艆?飄揚五色小旗說的是什麼
不解旗語我們只道風吹獵獵一起爲了美麗
……
江濱舊樓仍在木蘭雕花的積灰仍在三盞燈仍在
水上的汽笛風裡的鐘聲我像三桅大帆船地靠岸了
飄飄旗語只有你看得懂仍是從前那句血腥傻話
無論蓬戶荊扉都將因你的倚閭而成爲我的凱旋門”
江舟的嗓子很啞,卻令這首詩更添一種風情。
雖然這首詩讀起來拗口生澀,而且難以理解。
季岸聽明白了。
她背的是木心先生的《旗語》。
無論蓬戶荊扉都將因你的倚閭而成爲我的凱旋門。
這首詩描繪的場景,不就是他們剛纔的狀態嗎?
現在,又哪裡還有不明女人的淒厲哭聲呢?
月光。
又是月光。
清暉的月光中,他們看到彼此的眼睛。
散發着溼潤的亮光。
一個眼神,已經抵得過千言萬語、萬千情話。
誰都不想說話。
旗語飄飄,迎風招展。
一個動盪着的、卻又讓人安心的夜晚。
……
他們決定在臨溪多呆一晚。
這裡的風景實在是太過美好。
江舟不知道從哪兒拿了頂帽子出來,但季岸卻不怎麼喜歡。
她的帽子太大,導致他們走的時候不能靠的太近。
原本,季岸拿了一個口罩給她。
但是江舟卻拒絕了。
她還是給自己化了一個精緻的妝,那道傷痕,她沒有那麼在意。
“怎麼?是不是覺得太低估我了?”江舟綁着頭髮,問。
“我以爲你會很在意。”季岸說。
“我確實在意,但是並沒有那麼在意。或許是我在假裝,或許我的假裝也是在假裝。反正,我承認我有點難過。但是想一想,如果就是拿這道傷疤來換取原諒饒恕,那麼,我覺得我賺了。”
江舟很坦誠地將心中的想法告訴他。
說不難過當然是假的,畢竟她多金貴自己的臉。
但是,這又能怎麼樣呢?
她不會因爲這一道疤而失去什麼。
不,或許她已經失去了一些東西。但是,她不會失去季岸。
這就足夠了。
由於起得晚,已經錯過了早餐的時間。
他們只好出去覓食。
客棧老闆告訴他們有一家早餐店的豆腐腦特別好吃,江舟便興奮地拉着季岸去了。
“味道怎麼樣,吃得慣嗎?”季岸問。
江舟舀了一勺,又一勺,嘴裡的嫩豆腐一抿就碎,和着紫菜和蝦皮。
“不錯。挺好吃的。”江舟覺得很滿意。
雖然不如家鄉的味道,但是這家的豆腐腦也很有滋味。
飽餐一頓後,江舟的心情格外好。
外面的陽光很充足,街邊的各種小店旁邊還有着彎彎曲曲的小巷。
那種帶着江南氣息的小巷,江舟極是喜歡。
雖然以前,成閆說她的性格或許更適合大漠風沙。
但是江舟卻是更喜歡江南的溫婉與秀麗。
與其說喜歡江南,還不如說,她喜歡那種沁水般的溫柔。
季岸應該是大漠的蒼涼感,但是他偶爾流露出來的,沁水一般的溫柔,讓江舟沉醉。
“我想去巷子裡看看。”
江舟揚起頭,季岸才能看到她的臉蛋和有所期盼的眼睛。
“走吧。”他說。
兩人朝一處小巷子裡走去。
巷子裡比較陰冷,江舟正好覺得有些熱,也算是避避陽光。
黑衣服真是太吸熱了。
江舟暗暗地想。
她把頭上那頂誇張的大帽子摘下來,露出一個毛絨絨的腦袋。
不算寬敞的小巷,身旁就是斑駁的牆壁。
江舟和季岸往前探去,不知道前方有些什麼。
巷子並不是筆直的,有幾個拐彎,還有些分支。
有點像一個迷宮。
季岸就在身後,她很放心。
不斷往前探去,突然,從一個拐角處竄出來一個穿着白裙,披散着黑色長髮的女孩。
女孩看到江舟,反而先是尖聲驚叫。
季岸連忙往前跑去,江舟就在那一瞬間已經嚇出了一身冷汗。
女孩尖叫之後,就逃也似得朝另一條小巷跑去。
江舟看着她跑遠,直至不見,發現那個女孩光着腳,連鞋子都沒有穿。
在她擡頭的一瞬間,她大致看到了女孩的長相。
很清秀。
但是,神色瘋癲。
似乎患有某種精神疾病。
“怎麼樣,是不是被嚇到了?”季岸捏着江舟的手,發現她的手心都是溼的。
“沒事,我覺得那個女孩纔是被嚇到了。”江舟說。
“她好像,精神不太……正常。光着腳,連鞋子都沒有穿。”
江舟凝視着女孩跑去的方向,說。
“走吧。”季岸拉着她的手,帶她走出這條小巷。
……
回到客棧後,江舟問起了客棧老闆有沒有在晚上聽到過哭聲。
老闆本來還執意說是江舟聽錯了,直到一位老婆婆走出來,大概是他的母親,說了一句:“說吧,咱開店也不能昧着良心。”
老闆嘆了一口氣,這才說出了原委。
臨溪鎮有一家人家,家裡的女孩在幾年前突然就瘋了。
有時看着還好好的,能跟人打招呼,但是有的時候就開始嘴裡喃喃自語,到了晚上,還會哭。
精神非常不正常。
之前那家人家的主人,還曾經一個個拜託過去,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包容,給大家夥兒送了好多油啊米啊之類的。
既然拿了人家的東西,他們也就不好說什麼。
而且那女孩在小的時候非常乖巧可愛,村裡很多人都認識。
所以大家也都不說什麼,並且一致維護着。
“那爲什麼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呢?”旁邊的一個人問。
“那女孩多清秀可愛啊,送進去還不得給壞人糟蹋了。家裡人,怎麼捨得啊?”老婆婆說道。
“她是不是長頭髮,皮膚白白的,穿着白裙子,會光着腳?”江舟試着問道。
“穿着什麼裙子倒是不知道。但是,她確實是長頭髮,白白的,會光着腳。”老闆回答。
果然是她。
江舟和季岸對視了一眼。
“我這麼跟你們說,你們可別說出去啊。一來呢,我這生意不太好做。二來,我也很心疼嬈嬈。”老闆說。
“嬈嬈?”
老闆慌忙捂着嘴,旁邊的老婆婆狠狠瞪了他一眼。
“放心吧,我們不會說出去的。”江舟向老婆婆保證。
老婆婆原本緊張起來的情緒慢慢放鬆下來,嘆了一口氣:“那孩子,我從小看着長大。小時候像一個瓷娃娃,又乖又聰明。後來長大了,也很優秀,出去上了好的大學。也不知道怎麼了,回來之後,就變成這個樣子。我是真的捨不得她再受傷害。所以,我請你們,不要太關注她,瘋癲也好,正常也罷。只要她不會傷害到其他人,就讓她在這臨溪,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
老婆婆說完,眼睛已經溼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