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和季岸早上是被一陣孩童的哭聲驚醒的。
一看手機,才六點。
快速穿好衣服、洗漱完下樓,發現陳墨、陳獻,還有商路也正在尋着聲音的源頭。
他們跑出去,發現鄰居也都陸陸續續出來了。
“好像是那邊縈迴的聲音。”商路指着西邊一間破舊的小屋說。
衆人匆匆趕過去,就見一個跟商路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正跪在地上哭,地上躺着一位老人。
江舟一看便覺不妙,趕緊撥開人羣:“不好意思各位,讓一讓,我是大夫!”
陳墨也幫着說:“對對對,她是江大夫,快讓她看看!”
他們打量着江舟,讓開了路,但還是竊竊私語,但此時她已經顧不得大家說她什麼了。
江舟伸手探過去,皺着眉頭,呼吸一滯。
老人家已經斷氣了。
可能是腦溢血。
她朝人羣搖了搖頭,大家便直接哄散了上去,她被不小心推倒在地上。
此時伸來一隻小手,抓住了她的袖口,小姑娘淚眼汪汪地看着她:“姥姥怎麼了?”
她於心不忍,卻還是要告訴她真相:“姥姥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姥姥也不要我了嗎?”她繼續問,聲音帶着哭腔。
江舟想說姥姥去了天堂,剛想開口,一邊看着的商路走上前:“縈迴,我來告訴你。”
他牽起她的手,帶着她離開嘈雜騷動的人羣。
看得出來,小姑娘很信任商路。
…
不知道商路跟她說了什麼,回來的時候,小姑娘已經平靜了下來。
衆人也把她的姥姥合力扛上了門板。
她主動走到江舟的跟前,說:“我知道姥姥去哪兒了。我會想她的。”
一句話,讓江舟鼻子一酸。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江舟問。
“嶽縈迴。我叫嶽縈迴。”
……
江舟後來從陳墨嘴裡得知,嶽縈迴一直就跟姥姥相依爲命。
她母親生她之前一直在城裡打工,後來突然跑了回來,那個時候已經懷了她,但卻一直不肯說生父是誰。
嶽縈迴出生的那一刻,就是她母親死的那一刻。
難產而死,撒手人寰。
又是一段讓人唏噓的故事。
…
…
哐叮哐叮——
江舟坐在火車上,腦海中還在不斷回想法師唸誦的《送別偈》:
命如花果熟,常恐會零落,已生皆有苦
孰能致不死,從初樂愛慾,依淫入胎影
受形命如電,晝夜流難止,是身爲死物
精神無形法,作令死復生,罪福不敗亡
終始非一世,從癡愛長久,自此受苦樂
身死神不喪,生者無不死,有命皆無常
衆生墮有數,一切皆有爲,一切諸世間
無有不老死,衆生是常法,生生皆歸死
隨其所造業,罪福有果報,惡業墮地獄
善業生天上,唸佛生淨土,得無漏涅槃
…
“在想什麼?”季岸的話拉回了她的思緒。
江舟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歪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有時候,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沒有使孩子出生比使孩子出生更加偉大。”
他看到她的眼睛有些黯淡。
“對於姥姥來說,她年事已高,死亡不過是今天明天后天的事。而縈迴,卻成了孤單一人,往後她要面對的,都是無法想象的難題。我是局外人,本不該說什麼,但我確實是有感而發。縈迴,她不該出生。”
“我明白。”季岸說。
“當然,我也知道,縈迴的母親之所以生下她是不需要理由的,”江舟說,“剝奪別人的生命才需要。”
說完便陷入一陣沉默。
“江舟…“坐在對面的陳墨想安慰兩句,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陳獻一如既往的寡言。
倒是商路,他跳下座椅,擠到江舟的跟前:“一切殺不死她的都能使她變得更強。”
尼采的話:
Whatdoesn’tkillyoumakesyoustronger.
江舟看着眼前一臉嚴肅的男孩。
她相信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商路。
這個男孩叫商路。
……
“我是不是太矯情了。”
季岸之後便把江舟拉到了吸菸區,因爲火車上很少,那裡空無一人。
“我以前沒有那麼矯情的。”江舟又說。
“你知道爲什麼嗎?”季岸問。
她不解地看着他,像一隻迷途的小羔羊。
“因爲你心裡有愛。”他的聲音低沉,卻擲地有聲。
因爲心裡有愛,所以對別人的遭遇感到難過、痛心,感到無能爲力的挫敗。
“不是因爲同情心氾濫嗎?”她問。
“你對多少人動過同情心?”他反問。
是啊,她一直是冷漠挑剔、倔強得一滴淚都不願意落下的江舟。
她把所有事情看在眼裡,但是心已死。
她企圖永遠置身之外,永遠把自己關在一個小空間裡。
別人進不來,她也出不去。
她是來到夷山之後,遇到了季岸、周映光、阿英、扎瓦、鳳姨之後纔有所改變的。
“是不是連你自己都沒有發現,江舟,已經不是之前那個充滿戾氣的江舟了。”他又說。
“她願意陪着一個小屁孩做遊戲;願意下廚做飯,哪怕只是一盆水果色拉;願意對曾經的錯誤做出彌補;願意偷偷給軟弱的婦人留下一筆錢;願意爲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考慮;願意把碗裡的飯吃完……最重要的是,江舟,你的心裡有善良,更有愛。”
她深受震撼,她知道自己對他有吸引力,可是她沒想到,原來季岸心中的自己,那麼好。
那麼好。
季岸,是她見過最野的男人,也是最溫柔的男人。
他雖沉默寡言,不解風情,有時候硬邦邦的像石塊,但其實他一直對她包容關注、循循善誘,激發她心中的善,引導她走向光明徵途。
她曾經說,喝最烈的酒,征服最野的男人。
事實證明她沒有做到。
因爲她纔是被征服的那個。
…
…
“你確定你也要去嗎?”丁一粲輕聲問身邊的周映光。
“我得保護你的安危,”周映光向列車員來了兩瓶水,遞了一瓶給他,“而且,我想親眼看看那位丁教授現在過得怎麼樣。”
丁一粲擰了擰瓶蓋,卻沒有打開,聲音在雜亂的火車廂裡彷彿沒有一樣:“爺爺他已經精神失常了。”
周映光以爲是自己聽錯了:“什麼?你再說一遍。”
“爺爺八年前,就已經精神失常了。”丁一粲又複述了一遍。
“精神失常是……”周映光覺得自己突然理解困難。
“他已經瘋了。八年前就已經瘋了。”
…
…
季岸接到周映光的電話,整個人就像籠罩了一層陰影。
“周映光的電話?他跟丁一粲不是一起去平山了嗎?”江舟問。
他們這一次,不回夷山,而是和周映光他們兵分兩路,一起在平山會合,也就是丁義博藏身八年的地方。
“丁一粲說,丁義博八年前就已經瘋了。”季岸說。
“瘋…瘋了?”江舟像是突然沒了力氣,一下子重重地撞在了背後的牆上。
季岸摸出一包煙,點燃。
沉香的煙味一時間充滿了小小的吸菸區,但不一會兒,又消散了,一會兒又重新充斥鼻腔。
一個精神失常的人,說的話又怎麼算數?他的證詞怎麼會有效?
那他們之前做的一切,不都白費了嗎?
“丁義博,一定會留一些證據的,一定會的。”江舟喃喃自語。
她都不忍心看向他,只能牽過他的手。
…
…
周映光狠狠地拽住丁一粲,把她推進了火車上狹小的廁所。
臭氣熏天。
丁一粲不適地皺起眉。
“你爲什麼不早說?!”周映光的青筋已經暴起。
“說了又怎麼樣?”丁一粲別過頭,倔強地抿着嘴。
“丁一粲!”他惡狠狠地瞪着他,眼裡彷彿要噴出火來。
“不管他是正常還是發瘋,只要他沒死,你們不一樣都會去找他嗎?”她說。
“你到現在還要包庇你親愛的爺爺嗎?!是非曲直,難道你會不明白嗎?!丁一粲,你太讓我失望了。”他掐住她的下巴,強行擺正自己過來。
她白嫩的下巴瞬間被掐起幾道紅印。
“如果我不明白是非曲折,我就不會帶你們去平山!”她聲嘶力竭地喊出來。
…
…
平山離青城有一段距離,所以他們需要在火車上度過一個夜晚。
這綠皮車,連個硬臥都沒有。
陳墨和陳獻在得知這個消息後,也離開座位抽了很久的煙。
“丁義博是隻老狐狸,他心思深沉,必定會在之前和C.R的交往中留下證據。就算沒有他的口供,我們總還能從他身上找出蛛絲馬跡。“陳墨說。
“丁義博,是因爲心裡有愧纔會發瘋的吧。就我之前的調查來看,他就像陳墨所說的,是一個心思極爲深沉的人。他不瘋,C.R的人必定會找上門來,東窗事發,他自然也脫不了干係,C.R不會放過他。”陳獻說。
“所以,你的意思是,丁義博發瘋的事有蹊蹺?”江舟問。
“我之前查過,他的兒子、兒媳、老婆,都已經死了。和他相依爲命的,只有丁一粲一個孫女。”
“那種祖孫情,不是一般的事情可以比擬的,甚至超越了生死。”
“丁義博,絕對不會忍心看他疼愛的孫女一個人孤單地留在世上。”
“所以……”
季岸抱着手,低着頭,一直都沒有說話,直到現在:“到了平山,就有答案了。”
這個夜晚,註定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