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迢遞,鞭長駕遠。
隊伍越嶺涉水,曉行夜宿,沿途多在繁華州府市鎮落腳,日行不過四五十里,倒也清靜,並沒什麼異狀。
這一路從枝柳新發直走到暮春將過,方纔到了邊鎮。
那千餘名龍驤衛這才停駐下來,由守關的將領倒換了文牒,依着禮制將崇國使團送出關外。
這時節中原早已是百花吐蕊,雨水綿綿,漸漸有了炎暑之氣,可這關外卻依舊風嚎蕭瑟,猶有寒意。
按說這裡已是崇國境內,可距潢水腹地一帶仍近千里之遙,中間橫亙着廣袤的戈壁荒漠,人跡罕至,蠻荒不堪,亦無崇軍駐紮,倒有些像是兩國之間無人領屬的緩衝地。
使團陣勢依舊,黑衣黑甲的兵士前後拱衛,將兩駕金色乘輿圍攏在中間,但步子卻已加快了不少。
一名親衛斥候從前方策馬飛馳而來,奔到當先的乘輿側旁,拱手道:“稟太子殿下,前方五里便是拔劍泉,今晚是否在那處駐營?”
乘輿內尚未答話,邊上已摘了假面的徐少卿便沉聲道:“不可!那裡是一片窪地,四面開闊,只有幾棵胡楊樹可屏,決不能紮營。”
那親衛斜了他一眼,面帶不屑,絲毫不加理會。
等了半晌,卻仍不見狄鏘吩咐,便又將方纔的話報了一遍。
話音剛落,那裡面沉冷的聲音忽道:“方纔不已有人說了麼,還問個什麼?”
“啊?這……”
那親衛愕然一愣,就看錦緞的側簾猛地撩開,露出小半張冷峻的側臉。
“蠢材,只顧着找舒坦,若在那處紮營,倘若被人圍了,我等將如何脫身?”
那親衛登時語塞,訥訥道:“被人圍……誰會如此大膽?”
狄鏘不去理會他,又將簾子向上撩了撩,低聲問道:“你以爲該當如何?”
徐少卿看看漸漸西沉的日頭,又朝東北方遠遠眺了眺,回身答道:“在下記得離此十餘里有一處石崖……”
“沒錯!”
經他這一提醒,狄鏘立時醒悟:“那石崖有數十丈高,兩側綿延裡許,左環右擁,若非插翅而飛,根本上不去。中間谷地平坦,前面還有河水淺灘,只要設好營寨,足可據守,任他多少人來,也無可奈何。”
徐少卿點點頭:“太子殿下精於韜略佈陣,自不必在下多言,只是眼下距天黑已沒多少時候,不知還能不能……”
“傳令下去,全隊加速,務必在日落前趕到那裡紮營!”
狄鏘沉聲吩咐完,便“譁”的一聲撤下了簾子。
之前那親衛這時纔回過神來,面帶嫉色地瞥了徐少卿一眼,便趕忙下去傳令。
使團隊伍隨即折向東北,腳下又加快了幾分。
這般疾行卻似仍趕不上時光飛逝。
未及片刻,那輪紅日便已墜在了荒灘極目之處,赤霞如血,將天地間都染得紅殷殷的。
徐少卿朝遠處望了望,那高聳的石崖將將能瞧見個輪廓,模模糊糊,看不清真實,照這般走,日落前能不能趕到還真是未知之數。
他只覺心頭沒來由的發慌,似乎那難以捉摸的危險正在逼近,卻又不知會從何處而來,不自禁地便稍稍勒住馬頭,靠向高曖的乘輿。
那裡面的人兒也不知此刻在想什麼,做什麼。
只要在這戈壁荒灘中熬過今夜,說不定明日接應的崇軍大隊便會到來,那時就會安全得多了。
又行片刻,那紅日已大半墜下,四下裡愈來愈暗,冷風突起,吹得人竟有些背心發涼。
“嗷嗚——”
一聲尖厲的嚎叫傳來,那是戈壁灘上的野狼。
衆人起初並沒在意,來回常在此間經過,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
然而那野狼叫了幾聲卻一反常態地並未住口,反而愈叫愈響,附近的同伴也似是聽到了它的呼喚,也跟着長聲尖嚎起來。
“嗷嗚嗚”的嚎叫此起彼伏,一聲緊似一聲,愈來愈多,也愈來愈近。
徐少卿已聽出有些不對勁了,正要策馬向前,卻見狄鏘已縱身而出,躍上了乘輿,舉目一望,便擡手叫道:“全隊停步下馬,金烏衛結陣護住中央,不得擅動!”
他話音未落,就見四周起伏連綿的沙丘上冒出一羣又一羣模糊的影子,嚎叫聲不絕於耳。
此時落日已完全沒入荒灘之下,唯留最後一絲餘暉。
到處一片昏默,那黑影卻越聚越多,重重疊疊,已數不清有多少。
那一雙雙狼眼射出森森幽光,宛如地府冥燈,令人不寒而慄。
衆人眼中都現出驚慌之色,這戈壁上的野狼性子最是兇殘狡猾,只要尋到獵物的蹤跡,不至對方於死地便不肯輕易罷休,如今這成百上千的聚在一起,若是同時撲將上來,絕不是尋常敵軍可比的。
不少馬匹已然受了驚,揚起前蹄嘶鳴不止,沒頭沒腦四散奔逃,幾乎拉也拉不住。
這些野狼從何而來?就算是結羣而居,數量也不該有如此之巨,簡直可說是狼山狼海。
那那些崇軍兵士究竟訓練有素,頃刻間便結好了陣勢,挺槍爲衾,舉盾做牆,弓、弩手搭箭上弦,隱在其後,將兩駕乘輿團團護在中間。
狄鏘身子一斜,就從乘輿上下來,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冷笑道:“原來傳言竟是真的。”
“什麼傳言?”徐少卿凜起雙眸,緊盯着沙丘上聚集的狼羣。
“呵,你夏國東廠偵緝天下,號稱無孔不入,怎的連這都不知?”
這等危機時刻,他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確是出人意表。
徐少卿目不斜視,嘴上淡然道:“太子殿下謬讚,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有時就算無孔不入,也未必什麼都知道。”
狄鏘又笑了笑,哼道:“徐廠督過謙了,只怕是你們夏國從沒將這些獫戎蠻夷放在眼內,連查查的興致也沒有吧。”
“獫戎人?”
“不錯,傳言獫戎蠻族中有一門馭獸奇術,只需常年與狼羣共處,便可與這些畜生同臥同食,沒半點區別,時日長了,還可操控自如,便如指揮尋常兵將那般。本王原只道是無中生有的傳聞,如今瞧來,十之八、九該是真的。”
徐少卿心中一凜,衝口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這是獫戎人設下的埋伏,他們的騎兵就在這左近。”
“你果然是聰明人,一點便透,這些畜生不過是爲了絆住咱們,再造成些殺傷,只待咱們精疲力盡,再合圍殺出,定能一舉成功。呵呵……沒想到啊,皇叔居然連這幫蠻夷也收爲己用了。”
狄鏘笑容一斂,低聲道:“你不必動手,小心護着雲和便好,只等獫戎人的大隊殺出,便尋機帶她突圍逃出去。”
徐少卿沒做聲,轉頭望向他。
“這般瞧着本王作甚?原以爲出關以後會能保你們周全,如今瞧來,這話說得是有些大了,如今到了這步田地,恐怕也只有靠你自己了。”
狄鏘在他肩頭輕輕一拍,又道:“記着衝出去之後千萬別急着入關,那裡定然還有埋伏,你是個心思細密的人,原也不須提醒,便算本王多嘴囉嗦幾句吧。”
他說着也不待徐少卿答應,腳下一縱,騰身躍起,跳出圈外,面含笑意,凝目負手,竟昂然立於陣前。
胸有大志,光明磊落,文武韜略當世也鮮有人及,只可惜有些狂傲過度,時運也太不濟了些,或許……
徐少卿慨然嘆了口氣,驀然回首,忽見高曖竟撩了車簾,探出半個身子,俏臉並沒什麼驚色,也沒朝遠處的狼羣看,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
他沒有走近,玉白的臉上微微一笑,並沒說話,只將下頜輕輕挑了挑。
這回眸對望間的一瞥,卻像已說了千言萬語。
她自然會了意,也是頷首嫣然一笑,果真是清靈秀絕,仙姿明犖,恍如九天仙子一般,隨即退入乘輿中,那車簾墜下,竟不起半分漣漪。
“嗷嗚——”
尖厲的嚎叫聲又起,遠處塵頭大作,狼羣從沙丘上狂衝而下,潮水般洶涌奔來。
此時天已全黑了下來,明月初升,清冷的白光灑下,照在黃白的砂礫上,反倒將這茫茫無垠的戈壁映得一片澄明。
那一張張狼口中的利齒寒氣森森,宛如鋒銳的匕首,瞧得人頭皮發麻。
這些畜生奔跑得極快,轉眼間便到了不足百步的地方。
只聽“嗖嗖嗖”的輕響,上百支羽箭破空而出,向四面激射而出,狼羣中立時發出一片哀鳴,不少黑影中箭倒地,蜷縮抽搐着翻滾起來。
臨近的野狼立時撲上去撕咬啃噬同伴,其它的仍舊不顧一切地向這邊衝過來,鋪天蓋地的狼羣竟絲毫不見減少。
崇軍弓、弩手本欲填箭再射,卻不料狼羣之速出乎意料,只這短短的一瞬便嚎叫着奔到了近前,亮開獠牙利爪便撲將上來。
前排的崇軍將槍頭上挑,不少野狼猝不及防,登時被槍尖刺穿而死。
但狼羣卻似渾然不懼,前仆後繼,不顧性命地撲上來,終於踩着槍衾和狼屍躥跳過去,又翻過盾牆……
陣勢一亂,即便是精銳的崇軍也現出亂相。愈來愈多的野狼撲入人羣,但聽悲聲陣陣,哀嚎四起。
這戈壁荒灘霎時間便成了一片叫喚地獄。
徐少卿護在高曖的乘輿旁,提劍將撲來的野狼一一了結,又騰出手來去幫臨近的崇軍,卻不敢離得太遠。
擡眼卻見狄鏘仍在陣前,上下騰躍,掌出如風,所到之處狼羣盡皆披靡,轉瞬之間地上便已狼屍成積。
裡圈的崇軍究竟也是驍勇善戰之輩,生死關頭漸漸穩住了陣腳,將撲進來的野狼漸漸消滅,重又將陣勢擺好。
狼羣漸漸少了,但仍舊不肯退縮,竟不畏生死,發了瘋似地撲過來。
崇軍只能繼續拼死抵禦,但大半野狼竟都是狄鏘一人殺死的,若是沒有他,只怕後果早已不堪設想。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響起一聲刺耳的尖嘯,在狼嚎與喊殺聲中仍舊聽得清晰無比。
狼羣經這一聲呼哨,卻似中了邪似的,猛衝之勢忽然緩了下來,緊接着竟停住了腳步,四散而去。
衆人正自驚異,便見那四處沙丘山忽然冒出一個個詭異的影子。
十數個、幾十個、上百個……很快數不清了。
無數的影子如幽靈鬼魅一般涌出,雖然瞧不清樣貌,但藉着月光仍能看出那些全是騎在馬上的彪形大漢。
果然沒錯,獫戎人的騎兵果真就埋伏在附近,只等這時出擊,而崇軍方纔與羣狼纏鬥,死傷不少,剩下的也多半掛彩帶傷,沒多少氣力,勢必難以抵敵。
徐少卿眉間一蹙,暗自嘆了口氣,伸手牽過一匹尚未受驚的馬,拉到高曖的乘輿邊。
或許就是這時候了。
可是,如此情勢之下,真能拋下這些人,就這麼一走了之麼?
“嗖,嗖,嗖……”
箭矢破空之聲又響,這次卻是迎面而來。
但聽耳邊風聲呼嘯,便有幾十支翎箭斜斜地紮在了腳下的沙土之中,箭身還兀自晃動不止,而身旁十幾名猝不及防的崇軍卻紛紛中箭,倒斃在地。
徐少卿暗叫不好,一個閃身衝進乘輿,將高曖攔腰抱起,又穿簾而出,滾入乘輿之下躲避。
高曖被這一驚,隆起的肚腹內立時抽痛起來,她顰眉輕撫,咬脣忍着,怕他分神,不願叫出聲來。
正想撐着身子側躺過來,莫要壓着腹中的孩兒,卻忽覺幾滴溫熱的汁液滴在自己臉上,又順着面頰流到脣間……
她口中嚐到一股滑膩的鹹腥,猛然一驚,急忙擡眼看去,就見眼前不到三寸的地方赫然有跟翎箭,深深地紮在了他右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