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回來，小孫只休息了一天就開始繼續幹活，這小子真算得上硬漢一條，碎石擊破了動脈血管，上醫院包紮了一下，開了些消毒藥水和紗布之累的東西就自己回工地調養了。一天時間，傷口根本無法癒合，有人說小孫太犟，可是我理解他的想法。像這種皮外傷，住院根本不可能，本來是這是工傷，但是每天八塊錢生活費照扣不誤，自己閒着一天，不但工資沒了，還得倒吃老本，沒人給他報伙食費。權衡之下，最好的辦法就是能幹就幹，這樣纔不至於吃老本。
經過兩天的艱苦奮戰，最難搞的二號坑終於完成了鋼筋捆紮與立模工序，就等着澆築混凝土了。爲了躲避第三方監理人員的打擾，小林決定連夜澆築。一切工作似乎按部就班的進行着，沒想到就在下班吃完飯的一會兒工夫，基坑又出現了塌方。吃過晚飯後，小林來到施工現場一看，覺得不行，於是就安排人員下坑對垮塌的泥土進行清理，完了還要抽水把下層底板鋼筋沖洗乾淨才能倒入混凝土。這個地方的泥土入水即化，清理起來不是那麼容易，四個人在坑底折騰了三個多小時仍舊沒有達到進行澆築的質量要求。商品混凝土老早就運到了，開車的駕駛員反覆催問着啥時候可以倒料，可是坑底不清理乾淨根本無法進行澆築。
夜裡十一點多鐘，一輛豪華的奧迪A6突然衝進施工現場，起初，大夥都以爲是大老闆或者他的大公子來了，誰知道車裡走出的卻是一個陌生男人。年紀大約四十歲上下，個子不高，膚色黝黑，一身筆挺西裝，手裡拿着比較高檔的手寫鍵盤雙輸入手機。這傢伙，一看就是個有錢人。有錢人下了車，“砰”地一聲關上車門，走到坑邊看了看，不問青紅皁白，開口就嚷嚷：“下面的，趕緊給老子上來！立馬停工！”
小孫先是嚇了一跳，然後擡頭疑惑地看了看那位有錢人，一看不是大老闆也不是公司的人，反正不認識，於是也沒搭理他，接着埋頭清理坑底。這下，那位有錢人可火了：“你們聽到沒有？我給你們一分鐘時間，如果一分鐘之後你們還在繼續，我可要叫挖機過來填土了。一羣臭苦力，還敢跟老子叫板，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等等，”小林趕緊過去打招呼，“老闆，先抽根菸，把話說明白一點，好不好？”小林說着，從兜裡掏出一盒二十幾塊的“七匹狼”牌香菸，迅速打開封口，給那位老闆遞了一支，隨即掏出打火機打算幫他點上。
“謝謝，我只習慣抽這個。”那位老闆隨手掏出一盒“中華”牌香菸，抽出一根叼在嘴裡，然後掏出打火機自己點上，連看都沒看小林一眼，這孫子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仰頭看天，目中無人。抽了一口煙之後，這孫子嘴裡銜着煙，一手握着手機，一手拿着煙盒跟打火機，“你是這個施工隊的領導嗎？”
“是的，老闆，您看這事······”
小林還沒來得及把話說清楚，那位有錢人就打斷了他。“繼續施工可以，這塊地是我的，你們公司答應賠償八十萬元，只要今晚零點以前資金劃到我的賬上，那麼一切都OK,否則，三分鐘之內你的工人將會葬身坑底！”這孫子一邊說話，一邊雙手交叉做了個“OK”的手勢，舉手投足一看就是個社交圈子廣的成功人士。
“不行啊，老闆，您看，我們這混凝土都進來了，現在還剩下兩個坑沒有澆築。公司的事情我們這些民工也不敢表態，懇請您高擡貴手，通融一下，讓我們把這個坑澆了，明天一早我保證全場停工，這樣行不行？”小林說話的聲音一句比一句低沉，最後是帶着哭腔，苦苦哀求着那位“地主”。
“立即停工！現在還剩下五十秒，如果你的工人不上來，那麼我就按下發射鍵了，到時候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林趕緊跑到坑邊衝着下面喊：“弟兄們！趕緊上來，今晚停工不幹了！”
“晚了！時間已到！”那位闊佬像個凶神惡煞似的吼道。
“弟兄們，還等什麼？把他料理了！”老郭一邊用方言喊着，一邊順手抽起一根十八毫米直徑的螺紋鋼筋拿在手上。
“對！狗日的有錢了不起啊？今晚跟他拼了！”混社會出身的劉華抄起一截短鋼管朝着闊佬衝了過去。
我一看這陣勢不對，闊佬雖然嘴上說要叫人開挖機過來埋了小孫他們，手裡卻還在翻弄着電話本。於是我認定這狗日的電話還沒有打出去，必須制止他把事情鬧大！我暗暗運動全身力氣，猛衝過去，看準闊佬拿着手機的腕部一個鷹爪口了過去，隨即托起的肘部，用力往上一擡。“哎喲呀······”闊佬隨即發出一陣**。我順勢將他的手臂向後一擰，奪過他的手機。
“你······”闊佬的扭曲的面容在我眼前一閃而過。
“你什麼你？狗日的，有錢了不起啊？”奪過手機之後，我也不敢一直擰着他的胳膊，雖然說那個時候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但是看看人家這派頭，這氣場，心裡還是有所畏懼的，哪怕是扯壞一個釦子把我賣了都賠不起！“老闆哪，你說這地是您的，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也是按照領導的指示幹活混口飯吃，這是您的地盤我相信，可是您也不能要我們的命啊，因爲這不是我們的錯，能理解嗎？”
“跟他費什麼話！弄死他！狗日的，老子在省城砍過的老闆，哪個不是身價上千萬，一個土地主他牛逼什麼？大不了咱們這夥光棍每人坐十年牢房！”劉華手裡的鋼管已經抵到了闊佬的喉嚨。
“不要衝動，華哥，老同學！”我焦急地看着劉華，我知道這傢伙是個玩命的主兒，生怕他會下殺手。“老闆，今晚這事咱得好好理論理論。”我轉身看了看那位闊佬，這狗日的可真夠鎮定的，死到臨頭還在裝酷，仰着頭，愣是沒把我們這幫泥腿子放在眼裡，看着他這副得意的神情，我忍不住業火中燒。
闊佬用鄙視的眼神瞟了我一眼，那種鄙視就跟大象看螞蟻一樣一樣的，我這個火氣呀真的是不知道從哪裡來。“弟兄們，送他上路吧，咱們一輩子能掙多少錢，還不夠這狗日的一個晚上瀟灑的！跟他換命，咱們值了！別看這狗日的人模狗樣的，實際上就是一個畜生，咱們這一輩人有多少本該成爲賢妻良母的女孩就被他們這些有錢人給禍害了！殺！······”我實在無法忍受闊佬那一副奸人得志的嘴臉，積壓在心頭多年的無明業火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對！弄死他！”帶班的老周似乎也被闊佬這種居高臨下，藐視生命的派頭給激怒了，說實話，這個時候如果他再不說話以後這班他就別帶了，衆叛親離的結局不用說了。“咱們十幾號人，一人伸出一隻手送他下地獄，大不了每人坐牢十年，怕個屁！”
老周的這一番話用的是方言，我不知道那位闊佬聽懂沒有，反正我那無力的咆哮他是聽懂了。
“好吧，這事到此爲止。”闊佬收起手裡的煙盒跟打火機，也沒打算給現場的人遞根菸，說實話，就算他給估計也沒人要，一根菸的經濟價值相當於我們這些泥腿子一頓午餐，用在我們身上簡直就是糟蹋人民幣，哪個承受得起！“各位，我呢，前段時間一直在海上捕魚，可能是因爲孤獨寂寞的日子過的久了，一回到岸上就忍不住想發泄，希望各位能夠諒解，但是，這塊地確實是我的，我家祖祖輩輩就在這兒耕種。國家建設工程需要徵用，我也不反對，賠償金額已經商定好了，是八十萬，一分不少。前期付給我四十萬我也收到了，但是我剛一上岸，朋友就跟我說你們這一塊的工程塊完工了，我也擔心工程一旦完工這筆賠償費就會無限期拖欠下去。剛纔我的態度確實有問題，不明事理是我的錯。但是，今晚你們無論如何必須停工！”
“老闆，您早這麼把話說清楚不就得了。”我其實氣還沒消，可是人家這麼有錢的人都說了軟話了，我們這些臭苦力還要說什麼，那不是沒有自知之明嗎？“停工與否，我們聽我們老闆的，具體事宜，您跟我們老闆商談，他叫停我們也不敢幹，幹了也是白乾。老闆哪，凡事的講個道理您說是不是？我們幹一天活也不容易，您一上來就沒要我們弟兄的命，換個角度——二十年前您也許做過打工仔，如果別人這樣對您您會怎麼想？是不是？”
“對對對，小兄弟這話說的在理。好了，在你們大老闆沒來之前不要動可以不？”
“這個您得問我們老闆。”
“好好好，老闆。從現在起我們就停工。”小林趕緊陪笑道。這孫子，點頭哈腰滿口稱是。
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在反省這件事，是我們錯了？還是闊佬錯了？我想來想去，我和我的農民工弟兄們並沒有錯，我們靠出賣勞動力掙錢養家餬口娶媳婦，誰給我們發工資我們聽誰的，這本身沒有錯，可是······沒有可是——您懂的。
爭吵結束後，大老闆和他的大公子驅車來到工地，寒暄一番，拉着那位“地主”一同逛大街去了，後來他們談了什麼，我們無從知曉，反正二號坑的澆築仍舊繼續進行，凌晨三點左右，澆築完畢，大夥散場歇息。
第二天，小林讓我們停工，我們自然就停工了。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大城市，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沒有安全感，所以記憶深刻。很多事情，可以有多種解釋的角度，我不想琢磨太多，特別不想用政治觀點解釋現實——這個大家都懂的。我是個理想主義者，希望明天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