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老康所料，老康前腳開着車子走了，項目經理和他的助理後腳就到了。項目經理剛一進門就嚷嚷開了：“各位，都起來都起來！別躺着了。”
我趕緊把手裡的書往枕頭下面一放，一骨碌翻身坐起。其他人也紛紛坐了起來。
“各位不要緊張。”項目經理擡起右手，上下襬了擺。“今天上午發生這起事故大家都在場吧？”
工棚裡鴉雀無聲，沒人理會項目經理的問話。項目經理接着說：“今天上午這起事故來的太突然，究其原因，還是因爲大家都不知道受傷的那個人還在料斗裡面扣水泥，加上你們當中有工人叫開機，所以負責開機器的就慌忙合上了電源開關。大致情況就是這樣，這個事故調查報告我們已經打印出來了，現在希望各位能在上面籤個字。”
經理身旁的那個戴眼鏡的助理朝我走了過來，把打印好的事故調查報告遞給。“兄弟，你帶頭籤個字吧。”
我接過那份材料逐字逐句看了一遍，材料的內容基本符合事實，用詞也比較恰當。這下，我感到有些左右爲難了，簽字吧，這等於把王平的舅舅給牽連進去了，雖然目前項目部尚不清楚是誰喊的開機，但是時間一長肯定會調查清楚。這人雖然平時愛吹牛，但是屬於大大咧咧的那種人，根本沒什麼害人的心地，況且他只是一個民工，真要他承擔部分責任的話也足夠讓他傾家蕩產。不籤吧，事實又是如此。公司負責人來找我們這些螻蟻一樣的小民工無非是走走過場而已，就算我們不簽字他們也能把責任往老康身上推。我拿着筆，傻愣在那兒，遲遲猶豫不決。考慮再三，我還是決定不簽名，至於他們怎麼僞造簽名推脫責任那可就不是我一個小小民工能左右得了的事。
“對不起，這名我不能籤。”
經理助理疑惑地看着我，“爲什麼？”
“當時大家都嚇傻了，我不能確定是不是我們的人叫他開機。”
“這有什麼疑問啊，我都聽得一清二楚，就是那個誰嘛······”助理扶了扶眼睛，往人堆裡搜尋了一圈，沒有發現王平的舅舅。“咦，他人呢？”
“來來來，不就籤個名澄清事實嘛，又不要你們承擔任何責任。快點簽了完事！”經理挨個看着大夥，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這時，跟王平同一個村的老羅慢吞吞地說道：“籤什麼籤！現在人躺在醫院裡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們就開始忙着推卸責任了？”
我趕緊附和道：“就是嘛，再說當時一片混亂，誰也顧不上注意是誰喊開機，到底有沒有這回事都是一個問題，我們可不敢亂表態、亂簽名！”
經理和助理看我們態度堅決，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項目經理和他的助理走後，老羅皺着眉頭對我說：“小李，阿華現在是你們寨子裡的上門姑爺，你覺得有沒有必要將這事通知他媳婦和他老丈人？”
“這個不好辦那，電話號碼我這裡倒是有，但是我不敢打，怕他們一着急又惹出什麼事端來。”
“你說的也是，但是如果家屬不來，醫院是不會動手術的。”
“這個估計他老幹爹已經通知他兩家的父母了。”
“好吧，但願他們能儘快感到縣醫院簽字，要不然阿華一定受不了的。”
“放心吧，會有人通知他們的。”
吃過午飯後，我們三四個平時跟阿華處的不錯的弟兄商量了一下，決定去縣醫院看看他。由於老康不在，大夥手頭都沒錢，也就只好空着手去了。到了縣醫院，經過反覆打聽，才終於找到阿華的病房。這個時候，阿華的父親和弟弟都到了，翠萍站在病房門口哭得很傷心，我趕緊走過去安慰她幾句。然後幾個人走進了病房。
阿華已經做完了截肢手術，正靠在正頭上休息，他的臉色十分憔悴，甚至有點發青，脖子上掛着白色的繃帶，受傷的左手捂在被窩裡。
“阿宏，坐吧。兄弟們，你們也坐，沒事的。”阿華很吃力地請大家在病牀上坐下，然後衝翠萍使了個眼色，“快過來幫我取出煙盒。”
“不要客氣，再說病房裡不允許抽菸。”王平擺了擺手說。
阿華強忍着痛苦，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怕什麼呀，我都成殘廢了還在乎他醫院罰款。你們不在的時候我都抽了好幾根了。”
阿華一再堅持要請弟兄們抽菸，翠萍也是在沒辦法了，只好走過去幫他取出煙盒，給了大夥一人一支菸。阿華自己也點上了一根，他輕輕抽了一口，慢慢吐出青煙。
我沒有立即點上煙火，而是詢問起他的病情。
“現在感覺怎麼樣，是不是疼得很厲害？”
阿華點了點頭，“是啊，剛纔一點都不覺得疼痛，現在麻醉藥失效了，疼得不得了。其實也不是疼，就跟被火燒一樣。”
“你好好休息，一定要配合醫生好好治療，很快就可以康復了。”
“呵呵，”阿華苦笑着說，“康復是沒指望了，整個手掌都切掉了，連字都是我自己籤的。唉······這輩子就這麼毀了······我原想幹完整個冬季，回家買輛大拖拉機搞搞運輸，再也不想給別人打工了······現在只能等到下輩子了······嗚嗚······”阿華說着說着，眼淚稀里嘩啦就流出來了，翠萍也哭了。此情此景，我也忍不住想哭，我能理解阿華此時此刻的心情，但是我不能哭，我是來安慰他的，得給他寬寬心，告訴他少一隻手掌沒什麼，很多殘疾人照樣能過得很好，有的甚至創造出了奇蹟。
“阿華，翠萍，你倆別哭啦。沒事的，這真的沒什麼，阿華你不是想買輛大拖拉機嗎？等你康復出院了咱就去買，一個手掌沒了怕什麼，前段時間電視上不是有個人雙手都高位截肢了不照樣開着車子跑遍整個西南了嗎？所以說只要你心還在，一直還在，這一切都是可以實現的，你說是不是？”
“呵呵，”阿華擡起右手擦了擦雙眼，“你看真會安慰我。”
面對阿華的情況，大夥的心情都十分沉重，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我突然感覺鼻子有點酸酸的感覺，只好努力壓制這眼淚不讓它流出來。大夥你一言，我一語都在安慰阿華。
從醫院出來，王平一直跟在我身旁。走到花園的一個角落裡，我突然停下了腳步，開始向王平打聽有關阿華病情的一些情況。
“王平，阿華進手術室的時候你在場嗎？”
王平疑惑地望着我，“在啊，我舅舅還有他老幹爹都在。”
“他媳婦什麼時候到的？”
“比你們先到半個小時，她到的時候阿華已經做完手術了，要不然他怎麼可能自己簽字呢？他現在的情況有點麻煩啊，以後該咋過呀？”
“這個倒不是問題，像阿華這種情況，最低能得到十幾萬元的賠償。”
“是嗎？”王平的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神色，“如果能賠十幾萬的話，那他後半生的生活就不成問題了。”
“我所擔心的不是錢的問題。”
“你是說······”
“你看着吧，別看他媳婦哭得要死要活的，不超過明年年底他倆就得離婚。”
王平皺了皺眉頭，“哎呀，你就不能往好處想想啊？”
“說到底都是金錢惹的禍，金錢可以使水火不容的人變得親密起來，也可以讓原本親密無間的人反目成仇！你想啊，阿華現在左手廢掉了，雖然能得到一筆數目不小的賠償，但是你知道嗎？如今的女人都很現實，加上他老丈人和他老岳母那副德性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別看他媳婦哭得很傷心，用不了多少時間又開始嫌棄他這個殘疾人了。我敢斷定，阿華他老丈人現在就開始盤算着該怎麼把這筆賠償金撬到手了，以阿華的聰明頭腦他根本不可能交出這筆錢，那就只有一個結果了——離婚。就算阿華肯做出讓步，結果還是一樣，只不過這段婚姻關係會延長個一年半載而已，錢一弄到手就該說拜拜了，如今的女人大部分都是這個樣子，就是這麼現實。”
王平點了點頭說，“你說的很有道理啊，雖然我經歷過的事情沒有你那麼多，也沒你那麼成熟，但是我相信你所說的全部都是事實。我們現在也只能祈求老天保佑阿華不要走到那一步了，除此之外我們又能做些什麼？”
“是啊，剛纔我說的話你就讓它爛在心裡，不要讓其他人知道，明白嗎？”
“我當然知道，這個你就放心吧。”
“好了，我們最多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就得接着幹活。晚上有空再來看他。”
“老康讓我留在醫院照顧他，工資照發，我是不想留下來，你想在醫院這種地方多無聊啊。我就搞不明白了，醫院不是有阿華媳婦和他父親在嗎，我一個外人留在這裡算是咋回事啊？”
“忍耐一下吧，老康這樣安排自然有他的考慮，反正工資照發。”
王平點了點頭，“好吧，晚上記得經常下來找我玩。”
“一定的，我走了。”
其他人也陸續從病房裡出來了，我跟着大夥回到拌合站，繼續等待老康的安排。
太陽落山的時候，王平突然回來了。王平走進工棚，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借一步說話。我趕緊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走到距離工棚有二十多米遠的位置，兩人停下了腳步，還有一個小夥子等在那裡。相互打招呼之後，王平低聲對我說：“李哥，老康說要你帶我去你們寨子一趟，去把阿華他老丈人接到縣醫院看看，免得以後他老丈人又找藉口跟老康找麻煩。這位兄弟是阿玉的表弟，我的摩托車燈壞了，晚上走不了，所以請他騎着自己的摩托車在後面給我們照明。”
阿玉的表弟問我：“從這裡到你們寨子需要多少時間？”
“來回三個小時，今晚就別回來了，去我家玩吧。”
王平擺了擺手說：“不行，今晚無論如何得把阿華他老丈人接到縣醫院。”
“那好吧，咱立馬就走。”
“嗯嗯。”
王平載着我，阿玉的表弟就在後面負責照明。由於王平的摩托車燈壞了，騎行起來根本快不了，用了將近兩個小時才趕到我們寨子。我們很快找到了王平的老丈人，說明了情況，沒想到這老傢伙卻不以爲然地說：“翠萍不是已經過去照顧他了嗎？幹嘛還要我親自跑一趟，寨子裡頭正要辦喜事，我根本無法脫身啊。你們親自跑來接我，我很感謝，但是我現在真的走不開，等寨子裡的喜事辦完了，我自己坐車過去看他吧。”
王平一看這情況也確實不好辦，於是就跟阿玉的表弟騎着摩托車走了。得知寨子裡要辦喜事，而且是最小的叔叔結婚，我也沒辦法走了。說起那位叔叔，可是我的前任孩子王，在他去部隊當兵以前，附近幾個村寨的孩子都在跟他混，包括我帶着的孩子們也都喜歡跟他在一起玩，現在他終於要結婚了，我怎麼能不參加呢？於是送走了王平他們之後，我就立馬趕到那位叔叔家裡等候村長分配任務。
叔叔的喜事辦完之後，我準備返回工地。阿文這小子提出要跟我一塊兒去，我只好打電話給老康問他人手夠不夠，老康答覆說一兩個人還可以接受，於是我就帶着阿文一起返回工地。
這一天中午，老康從外地回來了，帶來了一個神婆。我們繼續幹活，老康則帶着神婆圍着整個拌合站到處埋符做法，神婆最後選定了一處“風水寶地”，要老康把工棚遷移到這個位置。第二天剛好是神婆選定的黃道吉日，老康吩咐我們到選定位置搭建工棚。
上午九點來鍾，大家正在忙着鋸木頭、搭架子。突然聽到“砰”地一聲巨響，大家紛紛停下手裡的活，循聲望去，只見一輛面朝着我們正在搭建的工棚方向一輛單獨停放的大貨車前擋風玻璃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擊穿了一個小洞，小洞的四周出現了明顯的裂紋。
“誰砸我玻璃！誰砸我玻璃！”大貨車駕駛員正在數十米之外跟其他駕駛員閒聊，突然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音，於是趕緊一邊嚷嚷着一邊朝自己的車跑了過來。這傢伙以爲是我們當中有人故意搞破壞，一過來就指着我們問：“你們幾個，誰砸了我的玻璃！站出來！”
“沒人會砸你的玻璃，你嚷嚷什麼？”我一邊說着，一邊放下手裡的傢伙，走到大貨車跟前，指了指玻璃上的小洞和裂紋。“師傅，你自己看看，誰能用石頭把這麼厚的玻璃砸出這樣一個洞來？除非用步槍或者手槍！”
駕駛員仔細一看玻璃上面的小洞，覺得確實不可能是人用石頭砸的，也就不再說話。一邊盯着玻璃上的裂紋和小洞，一邊不停地抹着自己的亮腦門，估計他此時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師傅，讓我來告訴你原因吧。”一個年長的工友從架子上面跳了下來，走到駕駛員身旁。駕駛員轉過身疑惑地望着他。“我們現在這個位置是法師選定的風水寶地，而你的車子恰巧擋住了我們的向指，是地脈龍神把你玻璃給砸了。我勸你呀，還是把車子停放到別處去，待會兒指不定又要出什麼事呢。”
“淨是瞎扯！哪來的地脈龍神？”駕駛員嘴上雖然這樣說，其實心裡還是有點害怕，所以趕緊拉開車門，爬進駕駛室準備把車開走。沒想到他剛一打火，整塊前擋風玻璃居然稀里嘩啦全部碎掉了。
“我就說是你得罪了地脈龍神，你還不信，這回該信了吧？”年長的工友一邊說着，一邊返回正在搭建的工棚。
大貨車駕駛員可傻眼了，目不轉睛地盯着破碎的前擋風玻璃發呆。愣了大概有四五分鐘纔回過神來，開着車子走了。
“呵呵，老陳，你可真能編，那個老司機還真信了你的鬼話了。”貴福一邊敲着釘子，一邊笑着說。
老陳瞪大着眼睛，一本正經地說：“你這孩子，我哪是瞎編啊，本來就是事實，這向指樁下面都是埋了符的，昨天我親眼看見的，那還有假？”
“嘿嘿······”
大夥說着笑着，繼續幹活。經過一整天的忙活，簡易石棉瓦棚子總算是蓋好了，大夥連夜搬進了新房子。
第二天中午，我和阿文正跟着大夥修建熬製柏油的爐竈，老康突然把我倆叫到了工棚裡。走進工棚一看，王平的舅舅也在裡面。老康衝我和阿文擺了擺手，示意我們坐下，然後對王平的舅舅說：“兄弟啊，這次真的對不住你了。說實話，我現在正缺人手，可是你要是繼續留在這兒，以後公司如果跟小吉沒辦法協商解決就必然要上法庭，到時候你也會被牽扯進去，搞不好還得承擔幾萬塊錢賠償金，所以說我是爲你好。回去之後，不要在家，出去外面避避風頭，等事情解決了再回來。”
萬平的舅舅擡起頭，勉強笑了笑說：“沒事，老康，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就好。”老康接着又把話題轉向我，“小李啊，你說你帶個人來也不跟我打招呼。明天貴福他們那兒要來幾個人，現在已經不需要那麼多人了，人家已經在路上了，又不可能叫人家回去一兩個人。所以······”
“好了，康老闆。”我打斷了老康的話，“臨來之前我不是已經打電話問過你了嗎？你現在又說人多了。這個好辦，我帶我兄弟走就是了。”
“小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讓你兄弟回去，這一天半的工資我會給他。你呢，繼續留下來。”
這意思我明白了，貴福從幾百公里外叫來四個人不嫌多，就多我叫來的兄弟一個，這不是故意要我難看嗎？好啊，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要我丟下自己的兄弟不管我沒這習慣！
我擺了擺手，“算了，反正地球離了誰一樣要轉，我不可能丟下自己的兄弟不管。你把工資給我們結了，我們立馬就走。”
老康看我態度十分堅決，多說無益，只好把阿華的老幹爹叫回來，找出賬本給我結了工資。王平的舅舅也順利拿到了工資，正好順路搭個夥，來到路邊攔下一輛客車，離開了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