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元白看着這些血跡, 過了一會,他下牀走到了窗口處,陽光灑進來, 晃眼得連外頭的景色都不清不楚。
燦爛的陽光底下正是適合啓程的好天氣。
顧元白突然擡手捂住了眼, 擋住刺目烈日, 悶聲笑了幾下。
好手段, 薛九遙。
身旁的人小心翼翼:“聖上?”
顧元白笑了一會兒, 他就轉過身,“來人。”
*
薛遠來得如一陣風,走得也如一陣風。
一夜過去之後, 沒有人知曉昨日還有一個薛九遙來過。顧元白與人在亭中暖茶時,還在想着他究竟還有些什麼本領, 聽到旁人叫了好幾聲, 纔回過神擡眼看去。
孔奕林笑了笑, “聖上昨日泡泉,可有覺得暖和了一些?”
“確實, ”顧元白,“就是中途跑來了一隻野鳥,在朕的池子裡落下了幾根羽毛。”
孔奕林感嘆:“如今這季節,沒想到還能在和親王這處見到鳥雀。”
衆位青年才俊陪侍在側,都想要在聖上面前表現一番, 枯坐着無趣, 求得同意後他們便將此當做成一個小小文會。暫以花枝爲介, 指到誰, 誰就做一首詩。
這是文會常有的開胃菜, 常玉言微微笑着,雙手背在身後, 十分的胸有成竹。顧元白有意給常玉言造勢養名,他的名聲不可同日而語,這些人當中,不少人將他視作勁敵。
湯勉年齡小,還未立冠,他主動跑出亭子去折了一支含苞待放的芙蓉花,正滿面笑意地想要跑回去時,一轉身,卻對上了和親王的臉。
湯勉的臉霎時被嚇得慘白,說話哆嗦,“王、王爺……”
和親王冷冷瞥了他一眼,暗含警告,“你竟然還敢出現在聖上面前。”
湯勉慌亂極了,與他一同私藏聖上畫作的同犯李延現在也不在,只有他一個人面對和親王,一時之間手足無措,“王爺,請聽小臣解釋!”
和親王卻直接轉身,快步朝着亭中走去。
他的衣袍飛滾,湯勉卻嚇得六神無主,倉皇跟上,生怕和親王會告訴聖上他曾做過什麼。
而在亭子中,久久等不來湯勉的衆人正說笑交談着。聖上被衆人圍着中間,諸位才華橫溢的年輕官員湊在他的兩旁,這些官員俱是天之驕子,年紀輕輕便考上了進士入了翰林院,孔奕林能與這些人交好,恰恰就表明了這些人並非迂腐古板之輩。
腹有詩書氣自華,如此多的俊纔在此,和親王第一眼看過去的竟然還是顧元白。
他氣息沉澱下去,乾淨利落上前行禮:“臣拜見聖上。”
“和親王來了,”顧元白含笑拍了拍身側,“坐。”
諸位官員朝着和親王行了禮,退開了位置。和親王走上前坐下,顧元白側頭看着他,“昨日朕有些體乏,睡得早了些。今早聽田福生說,和親王昨晚專門過來找了朕,似乎有些事想同朕說?”
湯勉緊跟在後,聽到這句話只覺得眼冒金星,頭暈眼花。
和親王卻沒有說他,而是低頭看着衣服上的蟒紋,平靜得宛若一個死潭:“聖上,臣只是想同您說一件喜事。前些日子大夫上門診治,王妃有喜了。”
顧元白猛地看向他。
和親王還在看着膝蓋上的手,側顏冷漠,手指不自然的痙攣,看着不像是得知自己妻子有了孩子的丈夫,而像是一個冰冷的劊子手,“夫人現在不宜面聖,她前些日子受了些驚嚇,大夫說了,要時刻在府中好好安胎纔好。”
這兩位先帝的血脈,總算是有下一輩了。
田福生喃喃道:“是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先帝在時,和親王一直在軍中拼搏,常年在外不回府,和親王府都要落了灰。回來京城之後,這麼長的時間也沒有聽聞過子嗣的消息,再加上先帝同樣是子嗣單薄,不少人都猜測皇家血脈是不是就是如此的難延。
衆人拱手恭賀,臉上都帶上了笑,一時之間只覺得喜氣洋洋。和親王客套了幾句,顧元白問:“胎兒幾個月大了?”
“快兩個月了,”和親王扯扯脣,“莫約是在聖上萬壽節之後有的,當真是有福氣。”
顧元白笑了,朗聲道:“田福生,賞!”
田福生同樣高聲應道:“是!”
和親王道:“臣替王妃謝過聖上。”
顧元白笑着搖了搖頭,拉着和親王的手臂站起,同他一起緩步下了亭子,打算說些兄弟間的私密話。
落在他身後的和親王低頭看着他的手,只覺得這手怎麼這般的細長瘦弱,在他深色的常服上白得猶如透明一般。
王妃的手也白,卻並無男人的經脈和青筋,這手即便是養尊處優,也是一雙男人的手,世上唯獨此一雙的手。
深夜中的那些時日,和親王伏在王妃的身上,抓着她的手臂扣在頭頂,有時候汗流浹背,失神之中就會扣着王妃的下巴,喊着:“顧斂。”
王妃知道了他的心思。
但和親王卻很輕鬆,他好像終於能找到一個可以聽他說這些秘密的人一般,把心中的這些足以氣死列祖列宗、足以遭受天譴的話都肆無忌憚地告訴了王妃。
王妃嚇得瑟瑟發抖,但沒必要害怕,和親王不會對她做什麼,正好相反,和親王會給她一個孩子,一個能擔負她未來富貴榮華的孩子。
聖上同和親王緩步而去,兩人身量俱是高挑修長,亭子中的衆人看着他們越走越遠,面上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幾分失望。
孔奕林主動開口道:“諸位,我等還繼續嗎?”
褚衛收回視線,垂眸淡淡道:“都已說好了,那就繼續吧。”
湯勉送上芙蓉花,孔奕林看着他的臉色,眼中一閃,“湯大人,你的面色怎麼如此不好?”
湯勉強撐無事,“應當是有些受寒了。”
*
綠葉紅花之間,碎石小路之上。
聖上緩步走着,腳步聲低低,配着潺潺流水之音。顧元白雙手揣在袖中,袖袍垂落,語重心長道:“兄長,和親王妃辛苦,你要多多照看好她。這莊子朕就覺得不錯,平日裡無事,你也可帶着王妃出來走一走,千萬不要一動也不動地待在府中。”
“聖上也喜歡這莊子?”和親王似有若無點點頭,“臣自然會照顧好王妃,聖上不必擔憂。話說回來,這莊子直到今個兒也沒個名字。和親王府四個字是聖上題的,聖上不若給這莊子也題個名?”
顧元白對自己的取名能力心知肚明,“不了。你要是想要朕的題字,取名之後告訴朕就行了,朕寫完讓人送到你府中。”
和親王神情緩和,“好。”
聖上嘆了口氣,“咱們兄弟二人到如今也沒有個後代,說出去很是讓人不安。朕身體不好,時常憂慮於此,如今聽到這個消息,終於覺得猶如雲開見月明。”
兩匹狼泛着兇光的獸眸緊緊盯着和親王,喉嚨之間發出可怖的嗚咽聲,每一匹都需要兩三個侍衛同時費力拽着,以免它們衝上去咬傷王爺。
和親王瞥了這兩隻狼一眼,不喜劃過,“臣也如此。”
兩個人閒聊了幾句,眼看快要走到路頭,和親王突然頓住腳,皺眉道:“聖上,臣昨晚來找您也並不單單是爲了稟報王妃有喜一事。前一個月,西夏使者曾譴人送禮到我府中,說是賠禮,然而卻說不清楚賠的是什麼禮,我沒有收。這些日子他們又給我送上了一份禮,送的禮還不薄,一看就是有事相求。”
顧元白沒忍住笑,“你收了?”
和親王冷笑,“一個小小西夏,行賄都行到我面前了,真是膽大包天,我怎麼會收。”
顧元白倍覺可惜,剛想要表露遺憾,但一看和親王理所當然暗藏不屑的面孔,又瞬間對和親王這種不被金錢虜獲的正氣升起了佩服。
不愧是和親王,與顧元白這種無時無刻不在看熱鬧、不在想着怎麼再多坑蒙拐騙西夏使者一番的俗人不同。
顧元白敬佩完了之後,又好奇道:“他們送了什麼禮給你?”
和親王挑了其中還能記着的幾樣說了,顧元白眼睛微微眯起,半晌,他笑了,眼中閃着慾望的光:“巧了,這些東西怎麼這麼討朕的喜歡。”
他也該同西夏談一談榷場的事了。
*
薛遠在天色茫然時奔出了京城,路途經過第一個驛站時,他卻被恭迎在驛站門前的人給攔了下來。
這些人牽走了他的馬匹,準備了熱水和熱菜。上好的房間,柔軟的牀鋪,絕佳的藥材,還有恭恭敬敬等着爲薛遠療傷的大夫和殷勤的僕人。
等薛遠好好休息了一夜之後,第二天一早,他的馬匹就被牽了出來,馬匹毛髮光滑,佩戴着漂亮精緻的馬具,馬鼻聲響亮,馬背上已準備好足量的清水和肉乾,與主人一般的精神飽滿。
薛遠納悶地騎上了馬,再次往北疆奔襲。可他每過一個驛站都會受到如此地一般妥帖的對待,有時沒趕到驛站,驛站中的人甚至會帶上爐子和調料前往荒山野嶺中去找他,給他在野外做上一頓香噴噴的菜。
三番兩次之後,薛遠明白了,這是皇帝的賞賜。
薛遠哂笑,胸膛低顫。
這是他的皇帝陛下在告訴他,即使顧元白身體虛弱、手腳冰涼,是個稍不注意就會生病的主,但皇帝陛下仍然牢牢佔據着上位者的地位,他可以用滔天的權力,去給予薛遠一路的舒適。
這樣的賞賜,硬生生把薛遠當成了皇帝后宮的妃子一樣,需要呵護,需要接受來自聖上的強勢的寵愛。
果然是臣入天子懷,而不是天子入臣懷。
薛遠坦然受之了。
皇帝的恩寵真切的落下來時,那等的待遇是尋常人無法想象得到的,馬匹每日一換,口糧比在京中不輸,水果新鮮透着香氣,每日的衣衫都被薰滿了悠長的香。
若非薛遠時間緊迫,他甚至相信這些人會跟擡着尊像一樣把他送到北疆去。
這樣的行爲無疑會延長了薛遠趕路的時間,但薛遠還是把皇帝的安排給一一受着了。
再疲憊的心都被化成了水。
這些花了心思的東西,薛遠也不捨得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