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爺, 其實我很懷疑,你真的能成仙麼?”,明珠邊走邊笑, 此時夜幕將至, 這荒原離她和若隱暫住的地方, 並不遠。
“呸呸呸, 你這條臭泥鰍, 喝醉了酒怎麼就這麼討厭?你等等我啊,我可憐的美麗的爪子都快累斷了”,兔爺蹦蹦跳跳的跟着明珠, 早已對這女人腹誹了一百遍啊一百遍——想我那超凡脫俗的、清純可愛的、仙姿仙態的若隱啊!咋就毀在這女人手裡了……
再看一眼那臭泥鰍搖搖晃晃的難看步態,兔爺終於忍不住哀嚎一聲, 用爪子捂住了眼睛, 展開了激烈的思想/鬥爭, 尋思着萬一碰到了什麼母兔子之類的物體,自己會不會被這臭泥鰍連累得掉了檔次?
前面那條臭泥鰍已經停住了腳步, 兔爺忙從爪子縫隙裡往外看,卻見一個人正靜靜的立在不遠處那株新柳前。
孟若隱?!
他就那樣靜靜的立着,身後的新柳隨着夜風輕擺,柳梢上掛着一彎銀月牙兒,明珠怔怔地看了一會那月牙, 吃吃地笑:“是誰把彎刀落在樹梢了?”。
若隱不語。
明珠嘆氣, 又道:“我喝了好多酒, 我醉了!”。
若隱閉緊了嘴, 一雙眼長久地凝視着明珠, 看得她終於嘆了口氣,幽幽道:“原來我真的去不了戲班子!我居然連自己都騙不過”。
“明珠”, 若隱垂下眼簾來,緩緩道:“明珠,因爲上山的路有些……”,他的話未說完,明珠已打斷了他,道:“若隱,你回來很久了?”。
“不太久”,他擡起眼看她,道:“大概是午時”。他深吸了口氣,再次說道:“明珠,若隱這次上山……”。
“午時?你一直在等我麼?從午時回來以後,一直等到眼下這時辰?如果我今夜不回來呢?”,明珠偏不讓他把話說完,又一次插嘴道。
“如果明珠今夜不回來,若隱就等到明日,明日不回來若隱就等到後日”,若隱正色道。
“如果我永遠不回來呢?”,明珠盯着他的眼睛,見他眸光一黯,卻篤定地說道:“不會不回來”。
“你怎麼就斷定了,我一定會回來?”,明珠覺得夜風很冷,方微微顫抖了下,他已毫不猶疑的脫了外罩的長衫,遞過去,羞澀地笑道:“夜風寒涼,明珠莫要病了”。
明珠推開他的衫子,再次問道:“你還沒有回答我”。
他微笑,道:“因爲若隱相信明珠”。
“你爲什麼相信我?”
“若隱不知道,若隱只知道,只要一直等下去,就可以等到明珠回來的時候”。
羣星閃爍,他的眼卻比星光還要明亮,他說:“明珠,若隱此次上山見到了熾,熾說玄冰的事……”。
“若隱”,明珠正色看他,他話音頓住,明珠已幽幽嘆了口氣,道:“我剛從九虛山回來,你爲什麼一定要把這句話說完?”。
她突然感到累,甚至比一口氣跑了八百條街還要累,只覺得渾身的骨頭彷彿都散了架,明珠晃晃悠悠的往屋子裡走,不再看那僵在原地的人。
黑夜已轟轟烈烈的來了,可無論多長的夜,總會有盡頭,那麼天明的時候,曙光是不是就會衝破那壓抑的黑,帶來光明與希望?
已是天明時。
陽光很好,溫暖的陽光穿過窗櫺,照在明珠身上,明珠手裡拿着一面古銅鏡,正對鏡梳妝。
她很少像如今這般鄭重的描畫。明珠很乾淨,甚至有點微微的潔癖,偏偏就是不喜歡那些胭脂水粉。
古銅鏡裡映出她的臉,那張臉上還有宿醉初醒的影子,一雙靈動的眼裡佈滿了紅的血絲,她的手沿着臉的輪廓細細撫過,這鏡子裡的臉,一如一千多年以前。
可如今呢?除了這張臉沒變,這三界六道變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快。
鏡子裡映出另一個人的身影,他遠遠的立在門口,似乎正在猶豫着什麼。明珠拿起桌子上放着的胭脂盒子,仔細爲自己塗胭脂,他已經挪着小步過來,就杵在明珠身後。
他說:“明珠,是若隱的錯!若隱不該騙你!”。
明珠開始畫眉,樣子專注而認真。古銅鏡裡映出他的臉,他的面容有些憔悴,他怔怔的等了半響,又道:“明珠,若隱知道你最恨別人騙你,可若隱……”,他把話頭止住,雙手糾結的攪在一起,明珠放下鏡子,轉回身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對的瞬間,他忙着垂了眼簾,囁嚅道:“你會原諒若隱麼?”。
“今天天氣不錯,我想出去走走”,明珠站起身來,衝着他微笑。
他一把抓了她衣袖,再次問道:“你會原諒我麼?”。
“我發現個好去處,那裡有個奇怪的酒老闆,像是和桌子椅子有仇似的,總是不停地擦桌子,特別逗”,明珠邊笑邊從若隱的手裡抽出衣袖,擡步就走。
身後傳來“咚”的一聲響,明珠忙回頭,卻見若隱竟跪在了地上,他的情緒有些激動,語音顫抖,一連串說道:“若隱不該騙你,可若隱真的很怕明珠離開”。
明珠嘆氣,衝着他伸出手來,幽幽道:“你何來這樣的話?我什麼時候說過要離開?”。
“明珠,若隱都知道了,蕭大哥也是莫染!若隱很怕,很怕你會離開!若隱如今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明珠,如果明珠也離開,若隱不知該怎麼辦!”。
“你快起來”,明珠扶住他雙臂,他卻固執的跪着,悲聲道:“若隱知道自己和蕭大哥無法比,若隱沒有屬於我們的記憶,可蕭大哥卻有!若隱和他差了一千多年的時光!可若隱對明珠的心意絕不比蕭大哥少一絲半點。明珠,若隱從未動過情,如今很怕會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若隱不怕沒有法力,也不怕會老會死,若隱只求明珠不要離開”。
他癡癡地凝視着明珠,低聲的懇求道:“如果明珠一定要走,可不可以晚一點?不用很多年,明珠與蕭大哥都可以不老不死,你們只需要給若隱几年的光陰就好。如果明珠覺得時間太長,那就三年好了,如果三年還是太長,兩年好不好?一年呢?”,他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般,那麼直挺挺的跪着,小心翼翼的等着明珠的回答。
“你起來!我答應你還不成麼?我不離開”,明珠心底酸酸澀澀,他聞言眼中已騰起了極亮極亮的光來,急切的問道:“真的麼?明珠真的不會離開?”。
“真的”,明珠嘆氣。
“明珠不怪若隱了?”。
“不怪”,明珠苦笑。
他這才起身,垂下頭絮絮叨叨的不停重複着:“明珠不會離開,明珠真的不會離開”。
明珠猛覺得說不出的疲累,院子裡已經灑滿了陽光,她道:“若隱,我想去買點東西,很快就回來”。
他仍在絮絮地念着:“明珠不會離開,明珠不怪若隱了”,半響方擡起眼簾來,應道:“好”,想了想又道:“明珠不是要走吧?會不會一去不返?”。
“當然不會”,明珠再次苦笑,他這才放心地點頭,道:“明珠一定要快去快回”。
“好,我一定快去快回”,明珠逃也似的離開,她忽然很怕看他那雙滿是期待的眼,愛一個人愛得深了,會不會就變成這樣?
看着明珠疾奔出去的背影,直到那嬌小的身影已經遠的看不到,若隱方止了音,他輕蹙眉頭,極目遠眺,竟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荒原裡,一家小酒肆孤獨的立在雜草叢中,小酒肆的大門依然緊閉。
明珠站在門外,看了會如浪般的衰草長搖,終於伸出手去,推那扇緊閉的門。
“酒老闆,我又來了”,明珠大聲喊着,一雙眼環視四周。屋子裡依然乾淨而整潔,酒老闆手裡的抹布潔白,他聞聲頭也不擡,只是淡淡道:“喝酒要用銀子”。
喝酒當然要用銀子,不過沒有銀子的話,別的代替也行,比如,金葉子。
明珠很快從懷裡掏出片金葉子來,輕輕地放在桌子上,道:“這個可以換酒麼?”。
酒老闆還在和那張桌子過不去,平緩的說道:“你的左手邊,有酒”。
明珠的左手邊有酒,一小罈子酒。
明珠顯然很不滿意,問道:“可是我想喝很多酒,這麼一丁點,會不會太少了?”。
“不少”,酒老闆道。
“你實在很會做生意,或者說你的酒實在太貴!”,明珠嘆氣。
“並不是喝得越多醉得越快,你越想醉的時候就會越清醒,爲什麼不糊塗一點呢?”,酒老闆淡淡說道。
“是啊,你說的對,無論喝得多醉都不能解決問題,可如果醒着也不能解決呢?難得糊塗,偏偏你又糊塗不得”,明珠嘆氣,又道:“有些選擇真的很難,你說爲什麼要有選擇?爲什麼明明很簡單的事,一定要變得這麼複雜?”。
沒有人能回答她,所以她只能喝酒,雖然醉了不能解千愁,可明珠想,等這次酒醒,有些事真的該做出決定。
這樣拖下去猶豫不決,只是令三個人都痛苦。
酒入喉,卻很淡,沒有那種辛辣的感覺,明珠抗議道:“你這酒老闆好黑的心,爲什麼騙我酒錢?這根本就不是酒,簡直比水還要淡!”。
可這麼說的時候,她的眼前開始發花,只覺得一陣陣的天旋地轉中那酒老闆的臉越來越模糊,她的渾身都已無力,就連擡手也不能,偏偏耳朵聽得到,眼睛看得到,這是什麼酒?爲什麼如此奇怪?
那酒老闆終於停了手上的動作,不再拼命地擦桌子,他拖了張椅子坐下來,似乎在等什麼人。
他要等的人很快來了。
孟若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