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蕭燃和衣躺在牀上, 一雙眼茫然地盯着天棚,少年的鼾聲已響起,從大開的門外傳來, 蕭燃側頭看他, 見少年睡得正沉。
門外並排放着兩張椅子, 少年就躺在那椅子上, 頭枕着手, 隱隱可見周身散發出的寒氣。
少年似乎早已被遺忘,自從明珠帶着若隱離開,九虛山上下無一人進過這第十八間客房, 有時候可以看到揹着劍的小道者急匆匆經過門前,卻偏偏像是沒看見少年一般, 直接將這明晃晃的大活人忽略。
少年不喜歡這樣被拖着, 可蕭燃的突然回來, 打亂了少年的計劃。
夜涼如水,夜風從窗外吹進來, 同時而來的,還有一聲低低的衣衫破裂聲,那聲音極低,可在靜夜中聽起來,卻是如此驚心。
蕭燃背後多出了一對翅膀, 起先只是極小, 然後瘋長, 蕭燃在那翅膀的急長中, 一張臉上已滿是壓抑的痛苦之色。
他雙拳緊握, 牙關緊咬,似乎正與心裡那瘋狂的念頭對抗。
他的喉嚨裡迸出低低的呻/吟, 卻又不敢驚動少年,任背後的翅膀瘋長着,蕭燃痛苦的蜷縮成一團,渾身被冷汗溼透,像是剛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
就這樣也不知多久,那掙扎呻/吟聲漸漸輕了,淡了,蕭燃安靜下來,藉着月華可見,他的眼中已滿是血色光華。
少年保持着同樣的姿勢,鼾聲依舊,即使方纔蕭燃那般折騰,少年卻是動也不動,靜下來的蕭燃等了片刻,輕聲喚他:“熾”。
少年鼾聲如雷。
“熾?”,又等了半響,蕭燃再次喚他,見他翻了個身,鼾聲又起,蕭燃這才從牀上起來,他足尖輕點地面,背後一對翅膀展開,停在半空中片刻,再不猶豫,他只覺得空氣中滿是誘人的血腥氣,月光下,隱隱有蛙鳴蟲喚,如果沒記錯,九虛山十里應該是片村莊,此刻夜深人靜,睡熟的人們,充足的新鮮血液,思及此蕭燃再也控制不住飲血的衝動,翅膀一拍,已從開着的窗飛了出去。
夜色靜謐,他已經太久沒有喝到新鮮的血。
他的腦海中越來越混沌,只剩下唯一的念頭——九虛山十里,有血!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本是沉睡的少年忽然翻身起來,他的一雙眼晶亮,哪有絲毫睡意?
少年身子輕巧的躍起,紫色的衣袂翻飛,直向着蕭燃離開的方向而去……
張二有喜事。
大喜。
俗話說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明日是個好日子,青梅竹馬的芳華明日就要一臺花轎過門來,如果說這還不算喜事,那還有什麼纔算喜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了,難免會多喝幾杯。
張二嘴裡哼着小調,總覺得孫武家的房子在晃,他歪歪斜斜的從長街頭的孫武家出門來,立在門外,又晃悠了半響,方打了個響嗝,拍拍肚子,衝同樣醉醺醺的孫武說:“不用你送我,你瞧你都醉成啥樣了?我沒醉,這麼丁點路我還能走回去。快回屋快回屋,你在門口杵着,我咋走。還有,要謝謝你的炒筍尖,實在不錯”。
“你真沒醉?”,孫武也是大着舌頭,見張二衝自己連連擺手,又想着這裡離他家不過隔了十幾間房子而已,也就說道:“成,你能走就成。我咋腿軟呢?不行不行,我得回去躺一會”。
“瞧你那熊樣”,張二笑道,他擡頭看一眼夜幕上掛着那彎月,又道:“孫武,你瞧今晚的月亮多亮”。
沒有人回答他,再看身後的房門已經關上,想必那不爭氣的孫武急着睡覺去了。張二眯着眼,藉着月光向家的方向看。
並不遠的路,相信很快就會到達,只是今夜似乎特別冷……
空曠的街道上突然響起了奇異的風聲,夜風一吹,張二的酒立刻醒了大半,他緊張的東張西望,可四野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他不由鬆了口氣,轉回頭來,肩卻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誰?”,徹骨的寒意中張二緩緩回頭,眼前一花人已失去了知覺……
長街盡頭有一間茅草屋。
這茅草屋在長街上一排排整齊的木板房映襯下,顯得極其與衆不同,此刻窗紙上印着屋子裡那苗條女子的身影。
明珠臨窗而坐,隱隱覺得心中不安,夜越深,那不安的感覺也就越強烈。
天方黑若隱就已離開,如今已是這個時辰,怎麼還不見回來?難道是遇到什麼棘手的問題?或者,遇到了靈虛老頭?
她越是緊張也就越胡思亂想,有心上山卻又怕若隱回來找不到自己,忽然想起腕上的金鈴,當初她不願用這金鈴聯繫熾,只是想要親自去見一次熾,無論他作何決定這金鈴裡卻是很難說清,可如今她心中記掛着若隱安危,也就只能再用這金鈴聯繫熾,問問若隱到了沒有,思及此明珠忙對着金鈴喊道:“熾,熾……”。
金鈴靜悄悄的沒有丁點動靜。
明珠不由皺起眉頭來,又試了一次,依舊如此,這金鈴忽然就變成了聾子啞巴,明珠泄氣的使勁晃動手腕,金鈴倒是依舊“叮鈴鈴”響的清脆,可這勞什子的傢伙偏偏該起作用的時候不起作用,真真是恨得她牙根癢癢。
將金鈴解下來,明珠不死心的繼續晃動它,只是任由她如何晃動,金鈴只是金鈴。
聽一會它的響聲,還不見若隱回來,明珠越發緊張起來,心道再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不如自己親自去一趟九虛山,她單手笨拙的去系金鈴,忙着站起身來,未料想金鈴系的鬆了,這猛的一站,金鈴竟“叮鈴鈴”的落到地上。
明珠忙彎腰去撿,拿起來,心想着如果少年看到自己如此虐待他送出去的東西,恐怕又要惱了,到時候一定會嚷嚷着要收銀子。
可別摔壞了鈴鐺,明珠邊想邊將金鈴置於燈下,仔細的檢查起來。
幸好這鈴鐺和它的原主人一樣,結實得很,明珠正欲再去系那金鈴,面色卻忽然一變。
藉着微弱的燈光,可見金鈴內壁上有塊硃砂般的東西,如符咒一般,她小心的擦了那東西,再次晃動金鈴,忽然聽到裡面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瘋了!快放開他!”,那是鬼王熾的怒吼。
明珠手一抖,金鈴落在地上,她忙蹲下/身子去聽,那金鈴裡再次傳來聲音,依舊是少年,狂怒的聲音裡偏偏夾雜着一絲無可奈何:“你醒醒吧!你是不是真的要放棄自己?!”。
是少年,他怎麼了?
明珠忙撿起金鈴,對着那金鈴急切地喊道:“熾,熾?是你麼?你在哪裡?”。
忽聽那金鈴裡傳來嘶嘶拉拉的刺耳響聲來,夾雜着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再無動靜,明珠只覺得心涼了半截,難道是少年有危險?
曙色已在此時暈染了窗紙,桌子上那盞如豆般的油燈,忽明忽滅,明珠抓緊金鈴,一把推開了門,晨風撲面而來,薄薄的晨霧中,似乎飄蕩着刺鼻的血腥氣。
她順着那血腥氣一路尋找,心也就越來越沉。
長街上的人們還在沉睡之中,可想必很快就會起牀,然後就會響起鍋鏟碰撞聲,空氣裡也會充滿了食物的香氣。
可此時,空氣裡只有一種味道。
血的味道。
明珠腳步匆匆,不敢停留,冥冥中似乎有什麼在指引着她,順着那血腥氣,從茅草屋出來,她就一路向長街上奔去。
木板房在急速的奔跑中,飛快退到她身後,離長街中心越近,明珠越確信,自己的路沒有走錯。
血腥氣已濃得化不開,遠遠可見,在晨霧中一道紫色的身影。
少年正靠着牆角急喘,他的面色蒼白,明珠忙奔到他跟前,驚呼道:“熾,你怎麼在這裡?你受傷了?”。
他看起來傷的不輕,究竟是誰能傷了他?
少年似乎無力說話,只是擡起手來,指向不遠處,明珠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手指的地方直挺挺的躺着個人。
死人。
那屍體面色慘白,沒有丁點血色,渾身凡是裸/露出的肌膚,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蒼白,屍體被開膛破肚,不遠的地上還餘着根腸子,破了的腸子裡,有未來得及消化的筍尖。
明珠立刻蹲在地上,乾嘔起來,也不知這樣嘔了多久,她方直起腰來,手撫着額頭,再看倚牆而坐的少年,他的面色已多少好轉了些,明珠這才問道:“熾,這是怎麼回事?”。
她猛地想起了昨夜在金鈴中聽到的少年吼聲,昨夜應該還有人,那個人是誰?
“熾,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究竟誰能傷到你?這死了的人是誰?難道九虛山下還會有妖物橫行?手段怎麼會如此殘忍?”。她一迭聲問道,少年卻急急地喘了幾口氣,挑眉道:“你這條臭母龍好狠的心,難道沒看見我受傷了麼?我說不了話了,馬上就要死了”。
言罷他賭氣般一歪頭,直直往地上躺,明珠忙扶住他,嘆氣道:“如今都是什麼時候了,你能不能成熟一點?”。
清晨的薄霧就要散去,就算九虛山十里的百姓喜歡晚起,此刻也該起來了。
明珠擔心地望一眼身後一排排的木板房,這裡是長街最繁華的中段,可眼下一扇扇房門皆緊閉,這是怎麼回事?
少年勾嘴角,擡起手來指着自己鼻子,道:“是我啊!耗費了許多功力,令長街陷入靜止,可我挺不了太久的,你快想想這屍體怎麼處理吧?!”。
明珠看一眼地上的屍體,毫不猶豫地說道:“上九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