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孤墳立在九虛山下十里的荒原盡頭。
荒原上衰草長搖, 一條長街將仙山道場與這荒原相連,長街盡頭有草房一間,立在一衆規整的木板房後, 顯得孤獨而寂寞。
就像, 這座孤墳。
明珠與蕭燃並肩而立, 久久未動。不知哪來的杜鵑, 聲聲悲啼着, 平添了一份悲涼。
墳頭上壓着張黃裱紙,墳前沒有酒,酒常常會令人不清醒, 雖然當那如燃起的火線般的酒水直入胃中時,真的會帶來片刻歡樂, 可那只是虛假的美麗, 終會在酒醒後, 化爲泡影。
他曾經糊塗過,直到死, 也不知到底弄懂了這三界六道最複雜的情感沒有。
可一切都已過去,無論生前如何,死後也是一抔黃土,在千年萬載之後,成了白骨, 血肉融進泥土, 化成肥料, 滋養這曾經走過的土地。
雲淡風輕, 這一年中總是有大半年在下雪的北疆, 此刻雖然方是盛夏,卻離下雪的日子, 不遠了。
用不了多久,雪就會紛紛揚揚飄落,如一些潔白的精靈,這裡的雪通常會接連下個幾天,將天地染成一片銀白。
可轉過年的春,小草依然會衝破風雪,鑽出來,到時這座孤墳上,也會不再寂寞。
又是一年春,那時,我又在哪裡?明珠默默地轉身擡步,卻不知要走向何處。身後已傳來蕭燃的聲音,那聲音裡帶着一絲說不清的情緒,他問:“你要到哪裡去?”。
明珠沒有回頭,她只是淡淡的回答:“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這人生中的每一步,本就不能計劃。或許她會去東海,或許她會留在北疆,或許,人生哪有那麼多或許!
他的腳步聲很快就到了她身後,手霸道的抓住她衣袖,道:“你是不是不能給我機會?”。
明珠豁然回身,一雙眼長久的凝視着他,半響方道:“應該是你一直不想要機會吧!”。
“可如今,我想要了呢?”,他問。
“爲什麼?”,明珠嘆氣。
“我沒想到因爲我的自私,會令孟若隱捲入這樣一場可笑的愛恨中,走上一條不歸路!我更沒有想到因爲我的自私,會帶給你那麼多痛苦。如今我不想再逃避,明珠,相信我,我想通了,可以不要復仇,放開和九天神帝的恩怨,只是給你幸福”。
“怎麼給我幸福?”,明珠盯着他的眼睛,他一雙眼裡似乎騰起了兩團火:“去碧波島,我們放棄一切,忘了曾經發生過的事,我也不再糾結自己到底是誰。我努力控制魔性,只要你給我機會”。
“是麼?你說的好像很不錯”,明珠淡淡的笑,甩開了他的手,道:“可惜,已經太晚了!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去碧波島了,因爲那會令我想起太多不愉快的事”。
她作勢要走,蕭燃再次抓住她的衣袖,這次手上用力,令她無法輕易掙開,他道:“並不是只有孟若隱是莫染,別忘了我纔是擁有記憶的那個。也許我纔是最該稱之爲莫染的人。明珠,難道你真的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一次用力的愛,真的很傷身傷力,何況我傷了心。如今若隱屍骨未寒,我怎麼展開一段新的戀情?蕭大哥,我真的是無力了!我再也提不起精神,投入新的一輪愛恨中”,明珠癡癡地望着他,幽幽道:“我們都放過彼此吧,無論你是誰都好,我真的很累很累了”。
她轉身就走,身後已傳來蕭燃執着的聲音,他道:“我會等你”。
“等我?十年?一百年?還是一千年?”,明珠腳步不停,那無力卻糾結的話語,悠悠盪盪飄在半空中。蕭燃已幾步趕上來,第三次抓住她衣袖,強行將她扯過來,圈入懷中。
沒有掙扎,什麼都沒有。明珠平靜的任由他抱緊,他雙臂箍得她透不過氣來,那麼用力的抱住,總歸還是指間沙。
一滴淚緩緩地,從明珠眼角滑落,她的雙目卻是平靜,那雙本是靈動的眼,如今竟如死灰一般。
“明珠,明珠”,他喃喃的喚着,用盡全身力氣,可她渾身僵直,像是一具沒有感情的行屍走肉。
他將臉埋在她肩頭,她不動。他火熱的脣吻上她的額頭,她不動,他的脣瓣在她臉頰上一路描繪,她依然不動。
直到吻到那滴冰涼的液體,蕭燃方發現,她在流淚。
只有一滴,卻比任何的嚎啕大哭,都要令人絕望。
可他不願放手,他忽然明白,就是因爲自己的放手,纔會造成今日的局面。但如今,一切還來得及麼?他一直霸道的抱着,也不知多久,方放開,仔仔細細凝視着她的臉,他的聲音又已冰冷:“既然你累了,我不會爲難你。只是,可不可以也給我一段記憶?”。
他不等明珠回答,手一拂,地上已多了一把古琴,他端坐琴前,道:“能不能聽我彈奏一曲?”。
“叮咚……”,琴絃撥動,蕭燃十指如穿花蝴蝶般在琴絃上跳動,這一曲《離殤》到底是爲誰奏響?
風吹散了碧藍蒼穹上那閒散的雲,揚起明珠的發,髮絲飛舞,這琴音,好熟悉。
在一千零二十三年前,那個桃之夭夭的季節,一路芳香的桃林,花瓣漫舞,樹樹桃花開得妖嬈。
他端坐樹下,就是這樣一曲,當時的明珠還不懂音律,只是覺得好聽,那首曲子應該是她聽過的,迄今爲止最好聽的曲子。
那是她第二次見到他,第一次是在東海,太白金星的三世鏡,打開了一段塵緣。第二次,就是那片桃林,這種琴聲。後來她努力學琴,後來她在桃林裡等雨,等他,一等就是十八天。後來的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如今想來,都像是一場夢。
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當年她躲在樹下聽曲子,心中想着,那樣好聽的曲子,那樣飛舞的十指,這彈琴的,到底是個怎樣剔透的人。
重回北疆,她只在雲上和少年說了一點點,只是一點,她和莫染有那麼多難忘的記憶,真要說起來,恐怕要說到滄海變桑田。
眼中的淚已幹了,空氣中似乎又有了花香,桃花香。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明珠輕擡臂慢轉身,在那叮咚的琴音中,舞一曲,嘆一句,這人生,無處話淒涼。
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時間如水,流走了再也不能回頭。
孤獨的墳裡,還葬着一具新屍,她如何,能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錚……”,琴絃突然斷了,明珠舞步停住,深深地吸口氣,從今後,這北疆,這座孤墳,這個彈琴的人,都該埋在記憶深處,永不提及!
蕭燃輕輕地咳,他的面色蒼白得如紙一般,咳着咳着,嘴角就已滲出血來,那血起初只是一點,隨後就多了起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蕭燃!”,甫一見他面上的血,明珠如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般,只覺得渾身冰冷,她已再也受不了丁點刺激。
難道,只是孟若隱的死作爲折磨,還不夠麼?
他輕輕地笑,臉上沒有面具,那張臉上每一道傷痕都開始流血,接着,血從他七竅流出,如一條條蚯蚓般蜿蜒着,是如此的觸目驚心。
“明珠,對不起,你遇到的兩個男人,都在不停的說謊騙你。可這次我真的想要和你去碧波島,忘了恩怨,忘了我是誰,只是平淡的過日子。可惜我們都錯了,本以爲我和孟若隱只能活一個,原來,我們小看了九天神帝的心機。我和孟若隱,都會死,誰也逃不過!明珠,我不能等你了,沒有承諾,沒有一千年,沒有一百年,也沒有十年”。
“蕭燃!”,明珠早已泣不成聲,她只覺得腿軟,跌跌撞撞奔過去,他卻已軟軟的伏在琴上,斷斷續續道:“對不起,無論是蕭燃,還是孟若隱,都不能給你幸福。我們都犯了個致命的錯誤,自以爲是的,將你的感覺拋開。可這一切,終於了了,我和孟若隱本都是莫染,如今死了,請你將我們埋在一處,然後請你離開,無論是去東海也好,哪裡都好,忘了我們”。
“蕭燃”,明珠顫抖着伸手,卻不敢觸他的身體,孟若隱的孤墳還在不遠處立着,她如何能再將另一個男人擁入懷中?!
“明珠,我們都是笨蛋,三界六道最大的傻瓜,最笨的笨蛋。我一直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我想我不止是一半莫染,我還是一個全新的蕭燃。孟若隱希望你永遠記得,可我卻希望你永遠忘記。我們都在拼命的,要給你幸福。結果卻是親手毀了你的幸福”。
“蕭燃,爲什麼你們都要在我的心上剜一刀?是不是愛上上神,真的要付出代價?!我甚至不知道,怎麼面對你們,我同情若隱,也愛上若隱,我拒絕你,卻也愛你。我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女子?爲什麼會同時愛上兩個人?!”。
她哽咽着,淚水如開了閘:“我已經失去了若隱,爲什麼還要失去你?我只是累了,如果在這場愛恨裡,終歸會有人輸,那麼是我好不好?如果愛上上神真的要付出代價,那麼是我好不好?不要報應在你們身上”。
“明珠,愛沒有錯,你也沒有錯。我和孟若隱本是一個人,所以,從頭至尾,你都是在愛一個人。可我不敢許你來世了,因爲我怕,我們沒有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