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肖栩飛奔出校門, 半天才攔截下一輛出租車,迫不及待地報上肖栩家的地址,讓司機師父務必要快一些趕到。
我有些懵。肖阿姨要跳樓?我想過她會吵會鬧, 會指着我的鼻子狠狠罵我甚至動手, 我從來沒有想過還有這樣一種可能, 她會用自己的性命相逼。
我本來不想去的, 但肖栩拉着我的手不肯放開。這一定也是他第一次碰到自己母親尋死, 他慌神了,急需要依靠。他畢竟纔剛剛19歲。
我的心裡住着一個三十歲的靈魂,我需要做肖栩的依靠。我對自己說, 於是跟着他上了出租車。雖然我不知道也沒敢告訴肖栩,他母親見到我大概會更不高興。
當我們趕到肖栩家樓下的時候, 仰起頭就看到他家窗臺那裡, 肖母正踩在窗臺上, 搖搖欲墜如風中殘蝶。
鄰居們三三兩兩站在一起竊竊私語,或是擡着頭面容焦急, 喊着讓肖栩母親快下去。消防警已經鋪下氣墊,但肖阿姨面目猙獰,在喊着什麼。
肖栩一出現,便被他家鄰居看見:“肖栩,你終於趕來了!快勸勸你媽, 做什麼想不開啊!”
我去看肖栩, 他的臉上已經掛滿了淚水。
他奔跑過去, 以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速度, 一邊跑一邊喊着:“媽——媽!”
肖阿姨看到了肖栩, 身子又晃了一下。
這下緊張得肖栩不行:“媽你等着我這就上去開門!你千萬別跳啊!”
他一邊摸着鑰匙一邊往樓上衝,我都跟不上他的速度了。我跟在他身後氣喘吁吁, 他在開門之後卻往回看了一眼,帶着水汽的眼睛裡寫着求救。他不敢一個人進去。
我橫下心:“快去攔下你媽媽,我跟着你。”
追上來的不僅是我還有鄰居的阿姨,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卻沒有問什麼,閃過我先進了肖栩留下的門。
我跟上去就看到肖栩和他的母親在窗口拉扯,肖栩家客廳的窗戶很大,窗臺只到肖栩的小腿,他拽着自己的母親往房間里拉,但肖阿姨今天的力氣卻顯得特別地大,他怎麼拽都拽不下來。
他回過頭來向我求救:“秦恆你幫幫我啊,幫我拉我媽回來……”
肖阿姨卻神經質般尖叫起來:“不!——肖栩,你要是還當我是你媽,別讓他碰我一下!”
“那媽你要先進來啊,你進來秦恆不動你……”肖栩這個時候也顧不得跟母親鬥氣了,只是低聲下氣地勸着她。
“你別叫我媽,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不過是半天沒見,現如今的阿姨卻不是今天白天的樣子了。她頭髮披散着,衣服亂糟糟地,臉上的淚痕不比肖栩要少,將精緻的妝容弄花。
我第一次見到阿姨如此狼狽的模樣,儘管來之前對自己說我要做肖栩的後盾,這個時候我卻並不知道該做什麼。我這三十年的人生,也從沒遇見過這樣的事。
肖栩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只能軟軟地叫着:“媽——媽……”
“別叫我媽!”肖栩的母親胡亂掙扎着,差一點拌下窗臺。
肖栩被嚇住了,我的心臟也驟然緊促,顧不得思考太多,伸出手來把肖栩母親拽了回來。
她在站定後第一反應是拍開我的手:“你給我滾開!”
我的手被狠狠拍了一下,那一瞬間的疼刺進了腦子裡,更疼的卻是揪起來的心。我怔怔地看着肖栩的母親,她比我們兩個人都要矮上不少,卻像一座高大的山一樣橫亙在我們兩個之間,我仰望過去,看不到山峰,也看不到繞過去的路。
我在想肖栩的反應,他會不會就此向他的母親妥協,甚至真正接受林玥玥的示意?他會不會遠遠地躲開我,在撞見我的時候用滿含歉意卻又擔驚受怕的神色瞥來,之後匆匆擦肩而過?
明明肖栩就在我伸手夠得到的位置,但我卻生生地打了個顫慄,我怕我再也抓不到他了,好不容易,我有了這樣的一個肖栩。
我越過肖栩的母親,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地攥在手心,用我最大的力度。我倉皇無措,如今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擔憂,就是再度地失去肖栩。
這是我和肖栩母親的拉鋸戰,肖栩,肖栩。
他被我這猛然地一抓也愣住了,我們眼神相交,從彼此眼裡看得到惶恐與不安。我們都在害怕在這一晚之後又彼此成爲陌路之人,我讀得懂肖栩的眼睛,我相信他也讀得懂我的擔心。
“你們放開!”耳朵裡傳來肖栩母親的尖叫,還有身後,是鄰居阿姨的恍然大悟與鄙夷。
“不……”我下意識地拒絕。
我已經失去肖栩許多次了,我甚至可以安然接受宿命的安排,每年都要與肖栩重新相遇,但是我無法接受他與我再度形同陌路,明明相愛卻無法珍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的光陰。
“你們放開!你滾——你不滾我就跳下去!——肖栩,爲了一個外人你連媽媽都不要了嗎!”肖栩母親的每一句話都在嘶吼,尖銳的聲音刺入我的耳中,也像是鼓槌一樣敲打着我的心臟。我緊緊地盯着肖栩,看到他神色裡的猶疑,我如同被墜入冰窟之中,漸次絕望。
我的聲音也冰冷起來:“肖栩,你說過的,不會離開我。”
“秦恆……”他叫我的名字的時候像是求饒也像是在求救。
我只有更緊地將他攥在手心來表達我的惶恐不安,來的時候還說着自己畢竟論心理年齡比肖栩要大了十歲,但這個時候,我比他還要無助。
他沒有經歷過分離,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抉擇。
他的母親還站在那裡,看着我們兩個的難捨難分,身體不斷顫抖着,是氣憤也是擔憂。這是我和她的拉鋸戰,我知道她也在害怕會輸,因爲我也是。
然後,她就選擇了真的要往下跳。
“媽!——”肖栩掙脫了我,趕緊轉過身來,拽住了他的母親,把她往屋裡拽。
但女人的力氣在這一刻卻也大的要命,她還是死命地要往下跳,無論肖栩怎麼拉扯,都沒有辦法讓她放棄輕生的念頭。這一刻我卻冷靜了下來,我知道這個女人需要的只是肖栩的一句話,一句承諾。
我甚至已經構想到了那時的畫面,她會跌坐在地上啜泣着,然後肖栩必須得去哄,用一個又一個的諾言,直到她滿意爲止。
我渾身發冷,我害怕這樣的場面但似乎很快它將會在我的眼前上映。我狠狠地咬緊牙關,攥住雙手,我在猶豫自己要不要參與進去,幫肖栩把他母親拽回來,一個女人力氣再大也比不過我們兩個男人。但我正在想的時候,忽然間卻看到女人錯手間一把用力,肖栩一個踉蹌,竟然是要往窗口外掉!
在那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時間像是忽然放慢了腳步,越是這樣讓我驚恐的場景,我卻清晰地看到他是如何從窗臺上跌落下去的。我的身體比我的思想先一步行動,我追了上去,伸出手拽到肖栩,但這下意識的動作中沒有氣力,我也沒有什麼可以抓住的地方,只有小腿撞到了窗沿上,卻沒有阻止我整個人的向外傾。
我被肖栩一起拽到了窗外,那一瞬間我看到他眼中的擔憂與滿含歉意。
我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不肯鬆開,都說人在瀕死的時候會想很多,這一瞬間我忽然沒有了任何懼怕,我的一生如同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出現最多的,還是此時與我緊緊地牽在一起的肖栩。
我感覺的到那一瞬間他也回握住了我的手,在這樣的時刻我的嘴角上竟然含了一個笑。如果是死在一起的話,我也不會怕了。
肖栩,肖栩,讓我們一起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