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帶浣紗離開,臥房外間,只剩下沐夏和皇帝。
“皇上此舉,莫非是趙尹氏犯了罪錯麼?臣婦犯了何錯,敬請皇上明言,不必殃及池魚。”沐夏淡淡地問,臉色平靜,猶如方纔不曾發生過任何意外似的。
“你自然無錯……”皇帝的目光流連在沐夏的臉上,有讚許,有迷惑,更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悠悠地說道,“昔唐明皇文治武功,風流倜儻,與楊貴妃之韻事更是千古佳話,詩人白居易爲其所作《長恨歌》,贊其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想朕後宮亦幾達三千,卻遍尋不見一傾城傾國,如若得此佳人,朕便做那唐明皇,三千寵愛在一身,堅心如一意亦足!”
無恥!
沐夏瞥一眼皇帝,冷冷地說,“皇上似乎忽略了,唐明皇乃是奪子之妻,置倫理綱常於不顧,爲時人及後人不恥,揹負千古昏君之名。”
“曾參殺人,三人亦成虎,能得一心愛之人,幾聲罵名何足道哉?況且,朕是天子,天下萬物俱歸朕所有,納個后妃也須爲人垢病麼?”皇帝眯起眼,盯着沐夏。
“歷朝歷代,天子均以禮法制約天下臣民。聖人有言:不學禮,無以立!皇上,趙尹氏有一問,天子既爲天之驕子,君臨天下,是否亦該爲天下範?”沐夏仍舊淡淡地說。
“呵呵——”皇帝驀地朗聲長笑,“好!好!好!好一張利嘴!好一個膽色!好一個聰慧腦袋!你放心,朕做不了明君,亦不做昏君!不錯!不錯!趙雋果然娶了個好妻子,品貌俱佳,行止端正,當得起我趙氏的媳婦!侄媳婦,莫怪!適才朕乃是有意試之,侄媳婦不介懷罷?趙雋得此佳媳,朕這個當叔叔的也爲他高興啊!來,侄媳婦,叔叔此杯祝你與趙雋相攜白首,來,來,來,滿飲此杯——”
皇帝開懷大笑中,將手中杯斟滿酒,向沐夏一舉,“幹了——”
情勢急轉,皇帝變臉比翻書還快,委實令人始料未及。
沐夏沒有舉起手裡的酒杯,雙眼平視皇帝,淡然道,“爲人婦,堅貞如一,長相廝守乃是份內之事!皇上有疑於趙尹氏,既是愛惜子侄,想來亦是趙尹氏尚有欠缺……昔有一首《列女操》歌曰: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婦貴殉夫,捨生亦如此。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皇上若仍有疑慮,趙尹氏在此立誓:此生決不負吾夫!如若違背,自決於天子面前!皇上——您此刻相信了麼?”
“好!好!好!尹丞相果真生了個好女兒!哈哈!哈——”皇帝張嘴哈哈笑着,臉上卻漸漸失了笑意,嘴角一扯,又舉起手中杯,“如此忠貞,感天動地,朕更要恭喜朕的侄兒能喜結良緣——侄媳婦,不必再推託,與朕同飲了此杯,喝罷!”
沐夏靜靜看着皇帝,“皇上,趙尹氏不勝酒力!”
“你想違抗朕的旨意?”皇帝臉色一暗。
“趙尹氏不敢!”
皇帝猛地仰起脖,一口飲盡杯中物,又低下頭來瞪着沐夏的酒杯,沉聲道,“喝!”
沐夏把酒杯放回桌上,低頭看着杯中的酒,平緩地問,“皇上侍奉皇太后,恭謹孝順,以孝治天下,爲天下頌,趙尹氏有一事相問:皇太后喝酒麼?”
“偶一爲之。”皇帝口氣些微不耐。
“如此甚好!年高之人,不可嗜酒,偶爾淺飲薄酌,卻有活血之功效,有助天年。凡事亦是如此,適可而止,纔是正道!”沐夏一副與親戚長輩話家常的關切口吻。
皇帝瞪着沐夏,良久不言,
沐夏低眉,垂眼,不看皇帝,也不說話。
“朕這杯酒,你是堅持不受了麼?”皇帝再度開口了,聲音是柔和的,卻也是突兀的。
沐夏仍然沒有說話。
皇帝微微一笑,執起酒杯,站起身踱到沐夏的面前,遞給她,“你是在等趙雋回來麼?他今夜喝得盡興,或許回來會晚!你——還是先把酒喝了罷!”
沐夏沒有接酒杯,擡眼看着面前權傾天下的男人,手掌悄悄握成拳。
皇帝看到她的動作了,不以爲然地一笑,將手中酒杯緩緩湊近她的嘴脣,君臨天下式的志得意滿中隱隱浮現幾分邪氣以及毫不掩飾的爲所欲爲,彷彿……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沐夏深吸一口氣,纔要出手推開酒杯——
“皇上——”安得猛地閃進門來,躬身道,“皇上,時候不早,是時候就寢了,奴才恭候您回去——”
“笨蛋!不中用的奴才!”皇帝低低咒罵,就那麼端着手裡的酒杯,拂袖閃出門外,匆匆奔下樓而去。
呼……
沐夏呼出緊緊憋着的一口氣,鬆開緊握的拳頭,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在輕輕發顫,她茫茫然看着自己的手,腦中一片亂轟轟……
“夏兒——”
驀地,樓下傳來趙雋含糊的呼喚。
啊!他回來!他——終於回來了!
“世子——”
沐夏衝出房門,衝下樓梯,眨眼之間已經站在一樓起坐間正中,也看到了趙雋。他就倚在敞開的大門上,在淡淡的月光,昏黃的燭火中,她清楚地看清——是他!她的夫婿!
“世子——”她衝上去抱住他,把臉埋進他懷裡,覺得委屈,覺得惱怒,還覺得想哭。
他爲什麼現在纔回來?他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夏兒……你怎麼啦?呵呵……爲夫似乎還……從來不曾受過……如此隆重的……禮遇……”趙雋撫摸着她的頭髮,開着玩笑,聲音含含糊糊,斷斷續續。
沐夏才發現,她夫婿一身濃烈的酒味,簡直可以醺醉她——天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她從他懷裡擡起頭,看着他幾乎顯現不出醉意的臉,他看起來不像醉鬼,但說話聲全然暴露了他的醉意,他——的的確確醉了!
他不是毫無自制力的人,她是清楚的。除掉他自己說在“西郊別業”醉糊塗的那一次,事實上她從來不曾見他喝得一塌糊塗過。
今夜——爲什麼是今夜,他如此反常?
不自覺地,沐夏的眉頭緊緊蹙起。
“夏兒,你不高興……對不起,爲夫並非……有意喝多,實在是……高力此人太過海量……糾纏許久……爲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將他喝倒……這才能脫身回來……陪你,別生氣了……”他看到她皺眉——可見,還沒有醉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高力!皇帝身邊那個武夫!皇帝最貼身的護衛!不緊隨皇帝左右克盡護衛之職卻纏着她的夫婿斗酒?
“傻瓜!誰教你喝來着?”
“君命不可違……爲夫也是……無可奈何……”
她知道了!一切……是場陰謀!
爲什麼?爲什麼是她?這種事情爲什麼偏偏落到她的身上?該怎麼去解決?
沐夏眉頭蹙得更緊了。
“夏兒……”她夫婿的手搭到她的肩上,整個身子的重量全壓過來,幾乎把她壓倒,“我們……上樓吧……”
“你這麼高,這麼重,自己有腳,不會自個兒走路啊!”沐夏嗔道,趕忙站穩雙腳,伸手環住夫婿的腰,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這麼醉,天知道他怎麼走回來的?
“呵呵……”趙雋笑,有種佯裝的賴皮,“賢妻,爲夫委實走不動了……你行行好……扶爲夫上去罷……”
唉!可憐!幾時見過這男人姿態如此柔弱?
沐夏把趙雋扶進門來,騰出一邊手關上大門,費力地將醉得一塌糊塗的夫君攙上二樓,放倒在牀榻上。
趙雋的身子才沾上被褥,二話不說,立刻沉沉睡去,雷打也不見得會醒來。
而沐夏呢,坐在夫婿身邊,靜靜看他,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