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大的客棧——“悅來客棧”門外,左右兩邊各擺下一張長桌。
長桌前,或者直接點說“悅來客棧”門外,裡三層,外三層,滿滿擠着潮水似的一羣人。這羣人以兩張長桌爲中心,時不時爆發出震山響的喝彩聲,驚的沒留神的路人幾乎打跌,當然——也由此引來更多的圍觀者。
做什麼這麼熱鬧?
閒的人都忍不住要打聽。
“洛陽第一才子陸易遊和金陵才子季允在對對子,這都不知道?”回答好奇詢問者的人一臉認定對方孤陋寡聞的鄙夷神情。
問的人在言者的目光下當真矮了旁人半截,怯怯地嘆息,然後才輕聲細問,“唉!可惜我來得遲了,不知錯過了多少精彩,兩位才子都對了哪些對子?”
言者見問者模樣謙遜,誠心誠意來請教,心下頗爲受用,呵呵笑幾聲,細細道來:
洛陽第一才子陸易遊乃書香門第,三代以前也是朝裡鐘鳴鼎食的人家,直到祖父才致仕,舉家遷回洛陽老家。陸易遊的父親在家鄉安居樂業,陸易遊卻心懷大志期望通過舉業走上仕途,重振陸家聲威。陸易遊自小聰明,人也肯努力,少時便有“神童”之稱,弱冠之年更已是洛陽遠近馳名的才年英才,幾乎無人能出其右。自小聽到的誇獎太多,久而久之,陸易遊難免有些恃才傲物起來,他進京應考,在路途中,以及在“悅來客棧”住下的期間,滿耳聽到的都是關於金陵才子季允如何如何的傳頌之言,其聲名之盛,大有當世第一才子的氣勢。
這麼一來,陸易遊心下有些不服氣了。
今天,也就是陸易游到達京城,在“悅來客棧”住下的第三天,便迫不及待地下了一張闌,邀季允對對子——其實,也就是想借此比個高低了。
本來,舉子之間比作詩文,鬥智慧是常事,也是風雅之事,就算觀者聞風而來,也不至於場面宏大到如十里八鄉趁圩趕集那般絡繹蜂擁,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跟看熱鬧似的。而之所以會出現以上情形,一來是兩位才子的朋友有意放出消息邀同學觀摩;二來就是季允的確很有名,想來見識他才氣的人很多,想來欣賞他風采的人更多,大家一傳十,十傳百,以至於觀者如潮了。
原先,陸易遊和季允兩位才子悠然坐在客棧茶座裡,邊品茗邊鬥才,倒也頗得其樂,但在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之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把客棧都擠滿了,而後來者仍然源源不絕,並且因爲看不到熱鬧急得在大門外叫囂跳腳,騷動不已,大有擠破客棧大門,踏破客棧樓板的危急勢頭。一場風雅至極的妙事眼看就要惹出禍端,客棧主人畢竟是商家,急切之中靈光一現,把比文場地挪到大門外,在大門兩邊各放置一張長桌,備好筆墨紙硯,擺設的跟擂臺似的,以便兩位才子大展身手——順便給“悅來客棧”做活招牌。
臨秋和雅婷趕到“悅來客棧”看熱鬧的時候,正是陸易遊和季允比拼到白熱化的關鍵階段。
人羣密集,臨秋和雅婷自然是擠不到前面去的,除了眼前圍觀者攢動的人頭,季允的衣角根本看不見半縷,還好,兩位才子每次出對,對對都以大筆揮寫在裁好的白紙長幅上,由客棧主人高高懸掛起來,方便衆人鑑賞。無奈之中,臨秋只好隔着厚厚的人牆,只見字不見人,跟着看熱鬧。
衆多視線的聚集處——兩張長桌,左邊是季允,右邊是陸易遊。
陸易遊今天一襲墨綠儒衫,綸巾束髮,儀表端正,意態飛揚,眉梢卻隱隱藏着焦躁,額頭鬃角更是在暑天的高熱中蒸騰出細密的汗水——他與季允苦戰快一個半時辰了,雖然目前勝敗未分,但是,他不太甘願而略有些惶恐地想:自己沒有勝算。
季允呢,他一身清淡的白色長衫,衣袂飄舞,面容沉靜,神色安然,嘴邊似乎帶着隱約的淺笑,像是無所謂,又像在笑看什麼,灑脫而俊朗無比。
所以,就算不論才氣高低,姿容儀態優劣,光從氣度風采比較,衆人都不由自主偏向四平八穩似乎萬物皆掌握在方寸之中的季允,尤其是那些忠實擁護季允的——女孩兒們。因此,每次季允以輕鬆的神情,瀟灑的姿態揮筆對上陸易游出的上聯時,女孩兒們都失了矜持,情不自禁地跟着旁人歡呼,把場面弄得熱鬧至極,堪稱難得一見。
在歡呼聲中,陸易遊的汗落得更多了。
他凝聚精神,一眼也不瞥那個悠然扇着摺扇的季允,提起筆,一句上聯一揮而就:
孔子生舟末。
看到上聯,人羣中涌起一陣耳語,讚歎聲紛紛傳出。聯中表面意思說:孔子生在船的末尾;但“舟”與“周”諧音,深層意思可以理解爲:聖人孔子出生在周朝末年。這句上聯既涉及歷史人物又包含雙關語義,還須注意字的諧音,要把下聯對得工整可不太容易。
客棧主人掛起上聯,季允看了一眼,提起筆在紙幅上揮灑,也是一揮而就:
光舞起漢中。
他下聯的表面意思是:電光從漢中升起曲折舞動;深層意思則是:光武帝從漢中起兵,推翻王莽的新政,建立東漢政權。語義雙關,“舞”和“武”諧音,對的極妙。
衆人看了,不由一陣讚歎。
陸易遊面色一沉,略一思索,提起筆又是一句上聯:
天上星,地下薪,人中心,字義各別。
季允那邊看了,很快對出下聯:
雲間雁,檐前燕,籬邊鷃,物類相同。
陸易游出的上聯中星、薪、心讀音相近,意思不同,季允對的下聯中雁、燕、鷃也是同音別義,又都屬鳥類,緊緊相對,工整巧妙。
衆人看了又是掌聲雷動,不住喝彩。
衆人給季允的喝彩越多,陸易遊的臉色卻更加暗沉,他擡眼看一下圍觀的人,各色人等俱有,其中不乏布衣走卒,於是眉頭一揚,落筆寫道:
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買東西。
季允回給他這樣一個下聯:
少老頭,坐睡椅,由冬到夏讀春秋。
下聯以春夏秋冬對上聯的東西南北,對的實在是妙。
“對的好!”人羣中有人忍不住大叫。
這下,陸易遊眉頭皺緊了,他思索良久,緩緩寫到:
夫子之牆數仞高,得其門而入者或寡矣。
這一聯出自《論語·子張》,意思是說:拿房屋的牆打比方,我家的圍牆只有肩膀那麼高,誰能看到房屋的美好。我的教師家的牆卻有幾丈高,如果找不到大門,就看不到房屋的形狀,能夠找到大門的人可能不多吧。
這副對聯的難度很大,既要用典故,又是長短句組成,字數較多,沒有豐富的書本知識和對對子的技巧,是很難對出的。
季允微微思索一下,沒被難倒:
文王之囿七十里,與其民同樂不亦宜乎。
他對的下聯出自《孟子·梁惠王》,意思是說:周文王的獵場縱橫七十里,同老百姓一起享用,百姓覺得很小,這是自然的,而大王與此恰恰相反,七十里的獵場對老百姓來說如同陷阱一般,認爲特別的大,也不是自然的嗎?用《孟子》對《論語》可謂門當戶對,對的恰到好處。
“不愧是個大才子。”
衆人對季允的才氣讚歎不止。
陸易遊的臉色卻不好看了,他隔着長桌,遠遠對季允抱抱拳,說:“季生果然高才。”
然後,排開衆人,直入客棧而去。
人羣漸漸散開,季允已不知所蹤。
“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潘安宋玉也不過如此吧?”雅婷興奮地讚歎,一邊挽着臨秋的手往回走一邊又興奮又得意地詢問她的感受,“臨秋,季允是不是很才華橫溢呀?人中龍鳳說的不就是他這樣的人麼?臨秋你說說,你覺得他怎麼樣……”
臨秋一直不說話。
雖然看不到人挺遺憾的,但……能夠見識到如此才氣,也夠令人震撼的了。
季允,他……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