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院落林木蔭深,暑氣不盛,此時天色已暗,竟有些許涼意,王絕之怕十奶奶受涼,忙推了小車,回到房中。
房中早已備好晚膳,十奶奶倒真的如好了一般,什麼都吃上一點,正吃之間,忽聞一個尖聲叫道:“絕之已經回來了麼?”
王絕之一聽此聲,眉頭猛皺,心中道:“怎的不等我吃完再來?”
門簾挑動,走入一人來,五十上下,頭髮已半白,臉上堆滿諂笑,穿着卻十分儉樸,正是王絕之的摘母,王衍結髮之妻??郭氏。
王絕之心中雖然生厭,卻不得不放下碗筷,躬身一禮,道:“絕之拜見孃親!”
按理來說,郭氏乃王絕之嫡母,地位比他親生母親更尊,王絕之當跪下磕頭問安纔是,但王絕之實在不喜這位愛錢如命的嫡母,王絕之若不情願,即便是王衍重生,他也不會對之行禮。
此時對郭氏躬身行禮,已是心不甘情不願,只是他不忍讓十奶奶爲此不高興罷了!
郭氏表現極爲誇張,上下打量着王絕之道:“你終於好端端地回來了,倒也不枉你十奶奶疼你一場!”
說也奇怪,這愛錢如命的郭氏似乎十分討十奶奶的喜歡,十奶奶見她,臉上似乎更添了幾絲笑意,道:“我正要派人去叫你,誰知你便來了,你倒也還貼我的心!”
郭氏笑道:“我心底今日便覺不一樣,早晨喜鵲叫個不停,中午時眼皮又跳個不停,想必有什麼喜事,只是我那孤家獨院,也沒誰去理會,待晚間過來走動走動,方纔聽婢女們說來了一位怪人,我想必定是絕之回了。”
王絕之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他這位嫡娘,沒去做伶人倒也屈才,不然憑她這演戲的天份,登上臺去,絕對是一代優伶。
看此時郭氏這番言語,任誰也不會想到當年王絕之母子二人竟險些被她害死。只是王絕之心軟起來如同富家豆腐,既然無事,便也沒起報復之心。心中雖然十分不屑,但表面依舊稱她爲孃親。
王絕之心中厭惡,但任憑他有高絕天下的武功,此時也不能做到既不惹十奶奶不高興,又將郭氏趕走。
正當他煩躁之際,救星來了。
救星是王導,王導親自來了,看來,他確實有事與王絕之相商,並且事情絕不會小。
十奶奶興奮了幾個時辰,此時已然疲憊,王導有事,她自然不會阻攔,而郭氏,此時沒了丈夫,更是老老實實做人,半聲也不會吭。
王導一路不發一言,王絕之猜不透王導究竟想要說什麼,但觀其神色,此事必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兩人進入王導的書房,左右自然早已被王導摒退,想來,王導也覺得身旁不是太乾淨。
王導點燃火燭,盯着王絕之看了半晌,方纔道:“你還恨我是不是?”
王絕之一愣,他萬萬沒料到王導開口居然是這麼一問。他搖搖頭道:“我爲什麼要恨你,石勒殺了我爹,我尚且無從恨起,怎麼會恨你,但說實話,我不是很喜歡你!”
王導臉上泛出一絲苦笑道:“當年驅你出門,實是情非得已!”
王絕之淡然一笑道:“當年就算你們不逼我,我也會離家而走,江湖雖亂,卻也自由自在,我在家中始終是個禍根,說不準哪日便惹了禍,連累了大家。”
王導道:“無論怎樣,你當時都太小了點!”
王絕之搖搖頭道:“說到底我還是王家之人,王家的易學神功那時我已習得有幾分模樣,行走江湖,對付一般人倒也能行!”
王導苦笑。
王絕之忽的道:“我想七叔叫我來,恐怕不是單單敘敘舊日之事吧!”
王導臉上掠過一絲痛苦,但轉瞬即恢復了常態,半晌方道:“你九叔在武昌!”
王絕之不解,心中道:“我這七叔素來慎重,怎的今天說話顛三倒四,竟無跡可遁,讓人無法捉摸。”
王絕之心中猜疑,卻見王導咬咬牙,忽的從懷中抽出一封信,不發一言,遞與王絕之,示意王絕之拆開看一看。
信是王敦寫的。
王絕之滿面疑色,拆開而視,只見內中寫道:“七兄中書領太傅事季明鈞見:季明吾兄,自胡賊亂起,宗廟南移,兄領朝政,弟立軍事,一內一外,雖咫尺之近,猶若天涯,兄有江左管仲之名,弟不能日夕相對,聆而教討,是爲憾事。
“然今弟有不明之事問兄,望兄以世家爲念,指教於弟。司空劉隗,司徒戴淵,司農刁協觸情任忒,不顧朝綱,杜絕言路,擅收立殺,卑侮王室,敗法亂紀,坐領三臺,專制朝政,爵賞由心,刑戮在口,身處三公之位,而行桀虜之態,污國害民,貪錢辱祖,是爲無道之臣,合當誅除,然兄卻無視狼虎,任其承賞跋扈,恣行兇忒,是爲何故?
“因其鷹犬之才,爪牙可任?若爲此故,弟當以世家爲念,舍大將軍之位,歸老山林,以全手足之義,若其不然,望弟誅之,以清君側!”
王絕之看完信不由大驚失色道:“九叔要你誅殺司空,司徒,司農三位重臣,其心可疑!”
王導道:“何止可疑,重臣在外,手握強兵,遙批朝政,控誅三公,想來他已做好起事準備,隨時發兵石頭城!”
王絕之不由奇道:“他要起事,定必保密,爲何又多此一舉寫信給你!”
王導長嘆道:“這就恰恰是你九叔精明之處!”
王絕之雖然聰明無比,但這權謀之術卻不是太懂,只是向着王導發呆。
王導道:“他若自己做皇帝,不但江南僑族,南渡士族不會支持他,甚至王家中也無人響應。”
王絕之道:“藉口清君側,斬佞臣,乃尋常伎倆,這也顯不出什麼特別呀!”
王導長嘆道:“他以手足之情逼我,就是怕我聯合王謝兩家高門對抗於他!是以他信中告訴我說如果我有稱尊之意,他便退隱山林!或依附於我。”
王絕之此時心中真可稱震撼莫名了,江左把持朝政的一文一武若是同時聯合起來,只怕是輕而易舉就可讓司馬氏的江山改姓王了。
他雖對司馬氏無甚好感,但茲事體大,弄得不好,王家便要從此毀去。
王絕之看着王導,希望從王導臉上讀出一些他內心的東西來,但王導瞼色卻是莫測高深,讓人無法揣摸。
王絕之長嘆一聲道:“你做皇帝也好,他做皇帝也好,只怕打將起來,江南這塊地方也保不住了。遭殃、流血的還是那些窮苦老百姓。”
王導嘆道:“我擔心的卻不是江北諸胡,石勒、劉曜相互制衡,哪有功夫來管我這江南之事,況且劉聰朝中不日便將發生鉅變,各方正鬥得酣,短時之間無暇南顧。我提心的是戰禍一起,江南百姓又複流離!”
王絕之道:“那好辦,你支持九叔或讓九叔支持你,把那司馬皇帝趕走不就行了!你們做了皇帝,我也是皇親了,有趣,有趣,看來我少時之言倒成實了!”
王導搖搖頭道:“我不能這麼做!”
王絕之奇道:“爲什麼!難不成你對司馬氏真是那般忠心麼?”
王導長嘆道:“在你面前我還談那些虛假做甚麼,我不想這麼做,乃是不敢讓王家冒這個險,數百年積累,我不忍其就這麼毀了!”
王絕之道:“你二人聯手,江左哪裡有人是你們對手,如你所言,江北諸胡無暇南顧,絕不能乘虛而入,你又顧忌什麼?”
王導苦笑道:“王與馬,共天下,也並非只有王家而無司馬,大家尊崇王家,那只是因爲王家數代公卿,對司馬氏忠心耿耿,歷時數百年而不變罷了,今我與你九叔無曹操之才,卻行曹操之事,實屬自取滅亡!況且曹操自始至終也未嘗稱帝,我豈能冒這個險!”
王絕之見王導談了半天,卻未曾談到爲何要自己前來之事,遂道:“七叔喚我前來,總不會就告訴我這些吧!”
王導道:“當然不是,我告訴你這些,只不過是想讓你明瞭明瞭局勢,好向你借一件東西!”
王絕之愣了一愣道:“我身上一無長物,哪有什麼東西給你!”
王導忽的從懷中掏出塊玉佩來,道:“這是你在洛陽當給王元禧的玉佩,以此換了十萬石糧食!”
王絕之已聽王元禧說過此事,是以並不驚訝,只是茫然地聽着王導說下去。
王導道:“十叔當年賜你乃是一?一佩,現在那玉塊在不在你身上。”
王絕之點點頭,然後奇道:“這玉?玉佩之中還會有什麼秘密不成?”
王導道:“王家傳世之寶以呂虔寶刀和這兩塊?佩爲重,其中,呂虔寶刀號令王家弟子,莫敢不從,而這?佩卻是蘊含着易學神功精髓,只是此爲暗記,知曉的人卻不多。”
王絕之簡直驚呆了。他用玉佩換了無數糧食,救了無數餓孚,倒也算值。那玉?,他爲醫治石虎,幾乎也將它換成診金,若不是後來醫神姬無慾交還給自己,只怕是早已失落。
王絕之從驚愕中緩過勁來道:“怎的連我也不知這個秘密。”
王導笑道:“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不超過三個,我還以爲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高功力乃是參詳了?佩的秘密!”
王絕之搖搖頭,將懷中玉?拿出,左看右看卻一點兒特別的東西也看不出。
王導將手中的玉佩遞於王絕之道:“你將它們疊在一起,對着燭光再看一看!”
王絕之依言而爲,果然發現上面密密麻麻寫着無數細密小字。再仔細一讀,卻真是王家易學神功精髓。有些是自己領悟到,有些卻是自己尚未領悟完全的。
王導道:“你可發現了麼?”
王絕之點點頭,又問道:“這又是我王家哪一代人的傑作!此人心思巧妙,這兩塊玉石倒也打磨的巧,單單是這兩塊玉石便已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了,遑論上面刻的又是王家易學神功,也不知是從哪兒弄到的?”
王導道:“究竟是誰打磨的這兩塊玉石,沒有人知道,但這兩塊玉石卻是和氏壁上落下的!”
王絕之大奇,失聲道:“你是說傳國玉璽上的和氏玉?”
王導點點頭道:“正是!這兩塊玉正是王莽篡逆,孝元皇太后將璽打王尋、蘇獻時崩下的那個角打磨而成。”
王絕之嘆道:“果然是好玉!”
和氏壁,乃楚人卞和於荊山之下,見鳳凰棲於石上而得,卞和持石見楚王,楚王不識寶玉,令人逐之,卞和不肯退,楚王以欺君罪斬其雙足,棄之於市。
卞和抱石大哭,路人憫之,給予鄲食,卞和不食,人問其故。卞和答道:“非爲已故,但爲無人識美玉!”
楚文王得聞,復召卞和,以巧匠七十二人解之,果得美玉,秦二十六年,始皇令良工琢之爲璽,李斯篆“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於其上,是爲傳國玉璽。
傳國玉璽的傳說自然數不勝數,或真或假,或實或虛,充滿種種神奇色彩,令人無法辨識,但有一點卻可肯定,做這傳國玉璽的玉的確是塊好玉,世間再也難尋。以皇宮寶藏之多,崩掉的角,卻無玉可配,只能以金鑲之,便可推知此玉乃世間獨一無二。
只不過輾轉流傳,這崩去的一角卻成了王家傳世之寶,難怪王絕之會驚詫莫名。
王導繼而又道:“此玉稟天地靈氣,有種種奇效,佩之身上,練功便可事半功倍!是以你有今日成就一半仰仗於它。”
王絕之更是驚詫,如此寶貝,自己卻不知功用,糊塗至今,他疑道:“既然如此寶物,爺爺賜於我時,爲何不告我點滴!他不怕這秘密就此失傳麼?”
王導道:“十叔以你資質無雙,賜玉於你,原本就有深意,若是讓你知道此玉秘密,你口無遮攔,難免不泄露出去,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想,你還能活麼?”
王絕之冷汗涔然,王導所言的確有理。難怪王渾當日賜玉時,只言此乃王家傳世重寶,囑之其小心藏妥,莫要讓他人看了去,即便是親生父母也不例外,原來其中還有這番故事。
王導又道:“那日,王元禧進獻此佩於我,我便驚疑,詢問之下,方知那一?一佩俱已落入你手!”
王絕之心中暗歎道:“若是我那時還是武功未成,只怕你早已派人來搶了!果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了!”
王絕之沉默半晌道:“你向我借這玉?做什麼,莫不是你想借之練功不成。”
王導道:“我已年老,要它何用,若是年輕二十年,我定不會得而放手!”
王絕之奇道:“你要送人?”
王導點點頭道:“正是,我要將此?佩送於你那九叔!”
王絕之奇道:“你既不願附合九叔起事,拿這?佩送給他又是爲何?”
王導長嘆一聲道:“說起你這九叔,我倒不得不佩服他的才氣,武功。只是他乃極自負之人,呂虔寶刀傳於你父之手,而?佩又不知所終,是以他常心懷不滿,抱怨十叔以親爲重,有違王家唯纔是舉的祖訓,常對我言,此生有一大宏願,或得呂虔寶刀,或得?佩雙玉,其它皆不足論。”
王絕之道:“是以你便將這?佩贈送予他,以熄他起兵亂朝之心,也免兄弟闔牆,手足相殘。”
王導搖頭道:“他既然已起此心,只怕難以平息,我只盼?佩能緩一緩他起事之意,我若有了準備,想必他會權衡得失,放棄這個念頭,如此一來,一場彌天大禍,便消失無形,若此,王家幸矣,天下百姓幸矣!”
王絕之望着面前王導,一字一頓地道:“你可說的是實情!”
王導道:“我知道你對我心存芥蒂,是以並不相信我,我這樣做,固然是爲了保我在王家地位、朝中地位,但卻也是對百姓有利之事,依你之性,我想你必然答應。”
王絕之默默半晌,道:“七叔行事面面俱到,我豈會不答應你!”
王導大喜過望,面上洋溢興奮之色,雙手握住王絕之的手道:“我替王家謝謝你。”
王絕之抽出雙手,淡淡道:“我替江南百姓謝謝你,戰禍能免,自然極好!我能爲王家做點事,也算還王家養育我十數年的恩情。”
王導道:“既然如此,你便好事做到底,替我將這?佩送於王敦!”
王絕之搖搖頭道:“我既答應你,便是已相信你,你何必做這畫蛇添足之事,我陪十奶奶數日後,便會重回江北與石勒一戰,完成我爲人子之責!”
王絕之將挑戰石勒之事,江湖之中已然沸沸揚揚,王導豈有不知之理。聞聽此言,王導道:“你此去一戰,結果未知,但於國於家實有莫大功勞,大大鼓舞漢人之氣,明日我便表奏皇上,封你爲爵,以彰其事。”
王絕之將手中?佩交與王導之手,立起身道:“石勒實乃天下英雄,若非我父死於石勒之手,我定然已投靠於他,江左名爵,莫壞了我琅琊狂人的名頭。”
說罷,拉開書房之門,頭也不迴向外走去,只留下尷尬萬分的王導呆立當場。
王導呆了半晌,搖搖頭,嘆氣自語道:“你所求者,非名非利,又非山川野趣,藏世外心懷,行世間之事,只合做個神仙,活在世上只怕難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