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清晨,信濃山間刮過清涼的山風,在莽莽密林裡充滿寂靜與安寧,北信五嶽坐落於信濃與越後交界處,由妙高山、斑尾山、黒姫山、戸隠山、飯縄山這五座高山組成,平均海拔兩千米以上,自中古以來就是人跡罕至與神秘的代表。
戸隠山,傳說是建速須佐之男命胡作非爲,身爲長姐的天照大御神氣憤之下把自己關在天巖戶裡,於是整個世界日月無光,衆神爲解決難題舉行一場宴會載歌載舞,天照大御神好奇的從天巖戶打開一道縫隙偷看,就被天手力雄神強行把她從洞裡拖拽出來,於是世界重現光明,這個戸隠的出處據說就是隱藏在天巖戶裡的典故。
因此,在戸隠山裡還有一座規模不大的戸隠神社,當地的山民對這等神話傳說到不甚在意,他們更習慣拜神社裡供奉的聖観音菩薩,神佛合一的時代裡,天上的神靈也要求佛陀點化成佛,拜神不如拜佛的樸素認知深入人心。
一大早登山客還不多,下山捕魚的山民好奇的打量着兩個帶着斗笠的旅人,年紀稍長的山民瞧見他們腰間掛着太刀,急忙拉着村子裡的小孩子掉頭就走,兩名旅人對山民的表現視若不見,緩緩走入密林裡。
戸隠山非常大,才翻過幾道山樑太陽就高高升起,兩人來到一處河灘邊稍事休息,河邊還坐着一個打柴的樵夫,樵夫是個約莫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古銅色的皮膚從破舊麻布衫裡露出來,樵夫見到兩人的打扮友善的笑了笑,又低着頭整理打來的柴堆,一堆柴禾堆的老高起碼有小兩百斤的份量。
兩位旅人捧着清冽的河水痛飲幾口,忽然擡頭說道:“樵家,我倆是從北邊過來的旅人,聽說北信五嶽山勢險峻雄偉壯闊。想來請教一下附近有什麼景點。”
樵夫似乎被兩人的詢問嚇了一跳,訥訥半天指着山脊道:“從那裡上山最方便,山那邊是戸隠神社,你們現在折頭過去還能趕在午前過去,其他的就沒有了,呵呵呵……”
“哦!那樵家住在哪裡呢?”
“我家住在附近的敷屋裡,小地方比較僻靜不值一提。呵呵呵!”樵夫似乎不願多話,整理好柴禾衝他們笑了笑,背起柴堆緩緩走入密林。
戸田五兵衛邁着輕快的步伐,非常靈活的穿過崇山密林,這段山路換做尋常登山客要起碼要走兩個時辰,他只用一個時辰就走完全程。如果算上他揹着的一百八十斤木柴,這個速度絕對無比驚人,每年初夏他都會扛着斧頭進山裡打柴,每天打兩次柴禾一直持續到信濃降下第一場雪。
山裡的生活艱難,趁着夏秋兩季多打些柴禾儲備起來,等到冬季大雪封山時可以越冬,村裡的青壯有一小半都外山裡忙活着。不是去打獵就是在打柴,比如他一個人就要負責打幾十人份的柴禾,山裡的冬天實在太寒冷,大雪封山的幾個月裡全靠儲備的糧食和木柴過冬,準備的越充足就月好熬過這個冬天。
翻過山樑眼看山谷裡的村莊就在眼前卻突然停下腳步,他驚訝的發現一個時辰前遇到的兩位登山客詭異的出現在村莊外,戸田五兵衛的精神高度緊張:“這一段山路我從過幾千趟,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絕對不可能有誰比我走的更快,哪怕我揹着木柴……”
短短的一剎那完成電光火石的思想變化,從表面看起來戸田五兵衛只是看到兩個熟悉的陌生人下意識放慢腳步,接着他又邁開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下山坡,剛走到村口就看到兩位旅人站在原地好整以暇的望着他。
“果然有問題!”戸田五兵衛的眼神裡露出若有若無的警惕之色,下一刻又變回憨厚淳樸的樵夫,迎面衝兩人友善的笑了笑。剛要擦身走過去就被兩人攔住去路。
“原來樵家住在這呀!早知道我們就跟着樵家一起走了,我們依着樵家指的路繞了半圈才找到這裡,真的太感謝你了!”
戸田五兵衛臉上閃過一絲陰霾,這兩個人滿嘴胡扯的攔住他胡攪蠻纏明擺着來者不善。猜到兩人的來意,就乾脆僵立在原地不說話,卻聽那兩人又說道:“原來這裡就是戸隠村呀!尋常人在山裡繞上七八天也不見得找到這裡,再配合障眼法即便有幾萬大軍也別想摸進來,果然是一塊風水寶地,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偏僻了,戸隠流在此隱居三百多年也怪不容易的。”
戸田五兵衛的臉色越來越黑,兩個砂鉢似的拳頭攥的咯吱咯吱響,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五兵衛啊!既然兩位客人遠道而來,就請他們進村子再敘話吧!有朋自遠方來,不行待客之禮會被人家說我們不懂規矩。”
“是!”戸田五兵衛悶悶應了一聲,肩膀輕輕一晃撞在二人的肩頭,兩人被輕輕一撞倒退兩步,戸田五兵衛就貼着兩人的身體硬是擠過去。
“好傢伙,真是一身賽蠻牛的力氣。”二人嘖嘖稱奇着跟了過去。
戸隠村的規模不小,除了山谷被精心僞裝過之外,整座山谷都是村子的生活區,比較奇怪的是他們的敷屋並不是扎堆建在一起,而是東一撮西一撮粗疏散落的敷屋遍佈半個山谷,很顯然這裡多年沒有外人侵入,所以村子外邊沒有設置暗哨纔給兩個奇怪的登山客鑽到空子。
村子裡的男丁很少,來來往往的基本都是婦女和小孩子,見戸田五兵衛扛着柴火回來衝他友好的打個招呼,同時好奇的打量着兩個奇怪的外鄉人,戸田五兵衛領着兩人走到村子中心較密集的敷屋羣,在一座草葺的房子裡見到那個說話的耄耋老人。
二人對視一眼,拿掉斗笠露出兩張毫無特色的青年面孔:“在下望月左衛門尉,這是在下的従弟望月右衛門尉,見過戸隠首領。”
老人家乾乾瘦瘦像一截朽木,盤坐在廊下似乎在打盹,聽到兩人通報姓名才睜開渾濁的雙眼:“唔!老夫卻是戸隠的首領森宇道閒齋,不知兩位甲賀忍者來到我鄉野之地有何貴幹?”
望月左衛門尉朗聲道:“奉命而來,請戸隠忍者爲我主效力。”
戸田五兵衛丟下柴禾。冷哼一聲:“那恐怕要讓兩位失望了,我戸隠忍者謹遵祖訓不得出世,兩位若沒有其他事就請回吧!”
“道閒齋殿明鑑,當今天下紛亂正是英雄一展身手之事,戸隠忍者空有一身本領卻謹守門戶甘爲鄉野山民實在浪費啊!難道道閒齋殿就不爲村民們想想嗎?這飢一頓飽一頓的苦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不如就此出山襄助我家主公,想必不用多久便可讓戸隠忍者拜託貧困的生活。”
“巧言令色!趕快跟我離開這裡!”戸田五兵衛伸出鐵掌就朝兩人推過去,這一掌若被推到身上便是尋常武士也要栽幾個跟頭。卻不想暗藏門道的一掌被望月兄弟輕輕閃開,戸田五兵衛見一招失手立刻變招,忽然進步唰的一聲欺到身前,左手五指化爲鷹爪抓向望月左衛門尉肩膀,右手慢一拍化掌爲拳一記重劈砸過去。
“哼!”望月左衛門尉忽然從他以前憑空消失,下一刻在他身後忽然出現。感覺被戲弄的戸田五兵衛勃然大怒,兩隻拳頭化作兩隻鐵錘迅速舞動起來,誓要兩個小賊擒下。
“五兵衛還不住手!出手傷人豈是待客之道,還不速速退下!”
戸田五兵衛不敢頂撞首領只得怏怏而退,森宇道閒齋緩緩的長嘆一聲:“我戸隠忍者久居鄉野被人遺忘幾百年,本以爲會這樣一直平靜的生活下去,沒想到的該來的還是來了。剛纔五兵衛說的不錯,吾祖早已立下不可出山的祖訓,讓兩位白來一趟了。”
“從道閒齋語氣動作看的出他言不由衷!”望月左衛門尉心中少安,稍稍組織語言便說道:“道閒齋殿所說的祖上在下到是略知一二,源平時代戸隠流初代目戸隠大助襄助木曾義仲奪取京都,最後落得兵敗身死,於是戸隠就潛回山中避世不出,想必這條祖訓應該是那個時代立下的吧!”
“看得出你們對我戸隠忍者研究頗深啊!”森宇道閒齋長嘆一聲搖頭苦笑道:“既然你們敢來到戸隠就必定有所倚仗。說說你們的意圖吧!”
望月左衛門尉知道第一關算是成功邁過去,深吸一口氣緩緩道:“道閒齋既然能一口叫破我等身份,想必也是對外界有所關注的,那麼您應該知道這近百年來戰亂迭起百姓深受其苦,在當今人們都希望天下安定四海昇平,而我主乃源氏貴胄足利家之苗裔,具體功績且不提但道閒齋殿總該記得足利上総三郎這個名號吧!”
“足利上総三郎?那不是鎌倉時代足利家三代家督的名號嗎?難道說這二十多年的功夫又涌現出一個足利上総三郎?”森宇道閒齋皺眉思索半天也想不出頭緒。半晌莞爾一笑道:“老夫在二十多年前,曾經化妝爲行商遊歷天下,多少也知道些外界的事物,小地方消息閉塞多年不見外人。不清楚這二十幾年來外界發生了什麼變化,還請兩位代爲解答。”
“原來如此,這樣就好辦了!”望月兩兄弟相視一笑,便滔滔不絕講述起天文之初到弘治三年的一系列鉅變,這一講就是整整三天,兩兄弟乾脆住在道閒齋的敷屋裡把前因後果講述清楚,其中重點講述足利上総三郎的名號,上総足利家如旭日初昇之勢迅速崛起,桂川合戰一戰驚天下,川中島一戰震關東,朝廷加封鎮守府將軍名號等等典故。
“沒想到二十幾年裡天下大勢變化竟然如此之大,不可一世的細川家日薄西山,萬事萬物就如四季流轉終有入滅之時……感謝兩位的熱情解答,不過礙於家祖立下規矩,老夫也不便給予明確的答覆,兩位請先回去吧!”
“……怎麼會這樣!”這三天裡二人對森宇道閒齋也有所瞭解,知道此人思想開明爲人豁達,還道此次任務可以輕鬆達成,卻不想這老人家最後還是下達逐客令,望月左衛門尉按住憤怒的従弟依言離開戸隠村,無論如何沒有當場拒絕就是一個好的開始,兩人也不敢奢望更多。
望月兄弟離去後不久,森宇敷屋裡擁入老老少少幾十號人。裡面既有七八十歲的老叟也有十幾歲的少年人,不但年紀不同就連裝扮各不相同,有的就像個土氣的普通村夫,有的像個剛捕魚回來的漁民,擠在敷屋裡鴉雀無聲的聽着森宇道賢齋複述二人講過的段子,老人家講的很快也比較簡略,只用兩個時辰就把他們講了足足三天的東西講完。
打扮像個老農民的老者咂咂嘴說道:“看起來這個足利家的貴公子是挺厲害的哈!這麼小年紀就打下那麼大的地盤。信濃一半落入他的手裡,旭日將軍在他這麼小的時候,還在信濃木曾谷的山窩窩裡瞎跑呢!”
“可不是嘛!才十歲的小娃娃就敢打合戰,還真讓他打贏了,這本事哪是咱們這些山民能做到的,我看他以後保準會有出息!聽我萬二郎的話準沒錯!”上野萬二郎是個匪氣十足滿臉絡腮鬍子的壯漢。一年四季都不離他那身破爛的熊皮襖,說起話來也是滿嘴跑火車,把縮在後面的幾個年輕人給逗笑。
戸田五兵衛氣不過這羣不正經的傢伙,氣憤的吼道:“你們別胡扯了!別忘了咱們可是有祖訓的!怎麼可以出山去做那些事情呢!所以不要再妄想什麼,不久就要下雪了,咱們的冬儲還差出不少,明早天一亮所有男丁都跟我上山打獵。女人們去撿柴禾。”
戸隠忍者的首領是以能者居之,在座的老老少少要麼是祖上都出過戸隠首領,要麼就是村子裡的中流砥柱,比如片岡平座衛門的父親是上一代戸隠首領,看起來這位老人也不太贊同戸田五兵衛的態度。
“要我說啊!還是出去見見世面好!你看咱們村裡的小娃娃穿的破破爛爛,他們穿的可都是咱們小時候穿過的舊衣裳呀!小娃娃長大了再把衣裳縫補漿洗一下給更小的娃娃穿,許多人一輩子都沒見過新衣裳,山裡窮啊!
除了一望無際的林子什麼都沒有。山谷裡那幾町步耕田只能種些蔬菜,村裡就指望着獵來的獸皮,柴禾和鮮魚去偷偷摸摸的町裡換些糧食鹽巴吃,白天還不敢過去,總得半夜三更走十幾裡山路換來東西再連夜搬回來,這幾年日子越來越難過,最近幾十年氣候越發的不對。前些年的旱災咱們村子死了多少人,還不如讓兒郎們出外謀生,好歹能補貼村子的生活用度!
五兵衛這麼執拗可不好,當年道閒齋要去外邊見見世面。可是得到村子裡一致同意的,這三百年裡咱們村子陸陸續續走出去的忍者不在少數,有的重新回來有的走了就不見了,這一點你應該知道的吧!”
“咱們戸隠村的人知根知底沒人會害咱們自己人,出門在外咱們被人欺負,被人騙,對咱們心存歹意又該怎麼辦?”戸田五兵衛情緒激動吼叫道:“我就不明白爲什麼要出去,咱們平平靜靜的生活在戸隠山裡不是挺好的嗎?
就算生活艱難些大家撐一撐還是能過去,我不反對族人外謀生但這人的要求可不一樣,那人要我們整個村子爲他效力,大家可別忘記那細川京兆家的衰落典故,投效那人若是兵敗萬一把我們搭進去豈不是大家都得完蛋?”
十又八郎笑呵呵的站出來合稀泥:“其實問題也不大,那人敗落了咱們再回到山裡就是,不要忘記當初咱們先祖當年不就是躲回戸隠山建立咱們的村子嘛?我看那人也不像是個心存歹意的人,那麼響亮的名號那麼大的基業,也犯不着欺騙咱們這些鄉下山民。”
“聽說明國有一句俗諺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認爲五兵衛說的有理,咱們還是小心應對比較好。”戸田五兵衛的幾個至交好友也耐不住性子摻一腳,爭吵越來越激烈一時間敷屋裡的氣氛劍拔弩張。
“五兵衛啊!本來這個秘密是要等你繼承首領之後才轉告你的,既然眼下就是個機會,老夫也就不隱瞞了!”森宇道閒齋嘆息一聲:“祖訓裡還有一條只有繼任首領才能知道的秘密,若遇明主可侍奉之!”
“這怎麼可能?我不信!”
片岡平座衛門痛心疾首的說道:“咱們戸隠村的位置已經暴露,我們還能指望那人大發慈悲放我們一馬嗎?況且村子裡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大家也都清楚,在村子裡飢一頓飽一頓吃不上飯,外邊的花花世界時刻吸引着村子裡的人,人家是先禮後兵,先和咱們談投效的可行性,如果不成轉成花錢僱傭咱們的忍者,你以爲村子裡有多少人會跟着你挨餓受凍?”
“這……”戸田五兵衛遲疑住,山民沒見過世面民風淳樸到也不假,可他沒有理由阻撓村民追求更富裕的生活,何況他還是下一代戸隠忍者首領,繼續頑固下去只會把自己推向村民的對立面,這與爲村民着想的初衷完全相反。
森宇道閒齋見他還在遲疑,便繼續開解道:“咱們修習祖先傳下來的忍術是爲了將先祖的基業薪火相傳給子孫後代,難道就不是爲了有朝一日派上用場麼?咱們戸隠村的山民除了忍術之外還會什麼?一把蠻力還是打獵的手藝?五兵衛啊!你的想法是好的,但咱們戸隠村確實到了必須改變的時候了,你明白老夫的意思嗎?”
“明白了!我們投效吧!”戸田五兵衛堅定的點點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