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欒照?”金寒窗聲音寒的像是煉獄中的冰,冥池怨氣凝結成的霜,他森冷切齒的道:“對的……是你。那賊就應該是你這般模樣,親眼見到你,讓我更加噁心!”金寒窗向前,少年的心海閃回着一幅幅畫面,青州暮望的清明鬼雨、螞蟻小鎮的孤獨長街、盤古路的翻山越嶺、開天巖的裡許桃花、斑雨鄉的裊裊炊煙,這些旅程不乏美好的一面,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被人拋棄,被人出賣,被人鄙夷,被人追殺,他覺得抵達今天的小院總算是到了終點了。
殺了此人,了無牽掛。
在殺欒祥光之前,金寒窗手上沒有一條人命。他在家中是老麼,排行最末,按理說麼子是家中最得寵的,但金寒窗在父親那裡從來沒有得到過這種感受。金月遊總嫌他優柔寡斷,心志懦弱,難堪大用,他也習慣了父親那充滿失望的面孔。鬧出青州之事,金月遊對他不管不問,這都在金寒窗的意料之中,他認定了父親心中根本沒有自己的位置。
他本不想殺人,雖然曾經就是因爲這一點,父親更加坐實了對他懦弱的看法,但他有着堅持,並不想改變。他小時候就聽說過大俠的故事,那位叫做楚方的俠客一生傳奇,敗過無數強敵,贏得萬人尊敬,但自始至終未殺一人。
金寒窗想效仿這種仁術,可是他無法做到。人,總是一失控就殺了。命,總是一熱血就豁出去了。
還是自己太弱了。
可以仁,但是金寒窗知道自己還不行,他只是一個弱者,他只能選擇殺戮。
披着月光,腳踏荒草,金寒窗突進!適才於井口狙殺史都,金寒窗才明白使用錦瑟傘的真諦。
恐怖的爆發力纔是錦瑟傘的可怕之處!
以往他總依仗着錦瑟傘的射程,把黑傘當做長槍使用,制敵以遠。但錦瑟傘並不是一支連弩或長槍,這其實是一把塞滿火藥的匕首,距離越近,它噴出的死亡氣息就越熾烈。
欒照嘶聲叫道:“賈文,給我宰了他!”
賈文默然不動。柴屋內的一幕讓賈文心底發寒,如果有人在背後推一把,任誰能躲過那怪傘的攻擊。他不想衝鋒在前,卻死在背後。
這一番和相府的眼線接觸下來,賈文知道欒照徹底失勢,不可能東山再起,欒照要想保全性命只有去獺搭山落草。那山上賊寇賊原本勢盛,但五年前匪首皆死於某位不留名的大俠之手,此後獺搭山實力衰落,欒照順勢收爲己用。賈文從西南“火雲洞”來闖中原爲是要闖出個名堂,隨欒照淪落成山賊?他怎麼可能甘心。賈文暗想那地道不知是否真的能通到城外?心中已動了拋棄欒照的念頭。再望見那憤怒者手持黑傘突擊欒照,賈文再不猶豫,立刻就逃。不料那女子身邊的老婦關姨一閃身擋在了他的面前,關姨眼角脣邊的皺紋層層疊疊的現了出來,她笑眯眯的道:“小姐吩咐,時候已過,都留下吧。”
面對含着幽冥恨意的敵人,欒照冥冥中感到每退一步,自身氣勢就弱一分,而敵人每進一步,其氣焰就長一分。如若逃遁,對手那雷霆一擊就會爆發,而且多半是令他躲閃不及的一擊。這種氣機牽引聽聞只有在頂級高手的決鬥時纔會出現,欒照此刻卻切實的感受到了,他想這是因爲什麼?難道是因爲心底那壓抑不住的恐懼嗎?而這人究竟是誰?他怎麼能知道我的退路?他又何時伏擊在枯井中?品無三要我死,大羅教棄我不顧,相爺也要殺我?連賈文也叛了我!
天理何在?焉敢如此?
剎那間,數個念頭從欒照的腦海中閃過,他心底的兇性亦觸底反彈。欒家前兩代人皆是高手,欒克的聲名自不必說,欒祥光也是有一身武藝在身的,只是運氣不好碰上了“清明時節”這種詭秘兇器,死了個不明不白,而欒照自幼就跟隨名師習武,手上是有兩把刷子的,平時仗着威勢他可是號稱着打遍暮望無敵手。
自封無敵手的欒照拔出佩劍,而那傘已來了,破風而來。傘如玄蛇吐信,直刺欒照心胸。欒照怪叫一聲,揮劍相格,傘劍瞬息相交的剎那,錦瑟傘砰然怒放,罩住了欒照,傘中暗藏的剩餘骨刺悉數擊發!
金寒窗保持着刺擊的動作。他相信欒照絕無可能在如此近的距離下擋住飛射的骨刺。所有的傘骨都打了出去,機關發動的呼嘯聲異常的肅殺,傘柄在金寒窗的手心慢慢旋轉着,失去支撐的傘蓋變得十分柔軟,力的震盪使其顯現出一個又一個的黑色漩渦,遮擋在金寒窗眼前的錦瑟傘逐漸落幕。
出乎金寒窗的意料,傘的那邊露出一張驚懼煞白的臉龐,除此之外還有一道劍光驟然襲來!
欒照竟然沒有倒下,他不僅沒有倒下,而且也沒有受到多大傷害。
欒照沒有料到金寒窗的攻擊。
金寒窗沒有料到欒照身上的免死鐵券。
雙方的判斷都出現了誤差。
欒照胸膛處的衣裳毀爛不堪,臟腑劇痛,但是綁在裡面的免死鐵券實打實的擋下了這必殺的一擊。欒照慶幸之餘,抓住機會,迅疾的挺劍前刺!
詫異立刻淹沒在金寒窗的怒火之中,他來不及躲開,只是微微調整了下身姿,避開了要害,長劍刺入胸口。
中劍的同時,金寒窗手中的錦瑟傘暴長數節,幾乎貫穿了欒照揮劍的右臂!欒照鬆了利劍,慘叫後退。
那劍入體之後沒有來得及發力,扎的不深,利刃在金寒窗胸前挑出一串血珠就咣噹落入雜草之中。
欒照抱臂痛苦嘶叫着:“我有免死鐵券,誰敢殺我?誰敢殺我!我乃暮望步騎校尉,執掌暮望大營一萬五千人兵卒生死殺奪之權,暮望若沒了我,那就是天塌地陷,任誰也玩不轉!你這老賊,竟敢!你……你我素不相識,卻爲何要殺我?你放過我,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寶庫所在,我家財萬貫,數世也揮霍不盡,我分一半給你,只要你不殺我……”
金寒窗漠然但難掩苦澀地問道:“欒照,你可還記得譚小娘子?”
他問了這一句,這一句必須要問。
“譚?譚什麼譚?誰姓譚?”欒照斷骨碎筋,不暈死過去已是頑強,你教他此時回憶一個曾欺辱過的譚姓女子,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你記不得,但是我要給你提個醒,你到了陰間再慢慢的想吧!”金寒窗森冷道。
欒照聞言魂飛魄散,恐懼壓倒了疼痛,他直勾勾地看着金寒窗,至今不明對方因何要殺死自己?這人到底是誰!?
他欺的人多了,但是不記得得罪過什麼名門世家。他是很囂張,但卻自認囂張的很有分寸,碰到那些大家、巨族、名門、貴閥的子弟,他向來都是畢恭畢敬,唯恐巴結不上的。他殺的奸的玩的辱的都只是一些沒有什麼地位的尋常百姓,或者直接稱之爲賤民,賤民生來不就是被愚弄的麼,他是貴族,天生就有這個特權。唯一鬧出的大動靜就是惹動金家小公子的事件,可是那事已經被朝廷列爲重案,一向不問世事的武陵山莊都插手進來,欒照相信那金家小公子已被逼到海角天涯,不再能對他構成威脅。可爲何在今天,在這個他最危急的關頭,會有這麼一位從他最隱秘的退路一路跟蹤匿行,懷着滔天的恨意要殺掉自己的煞星?
這是什麼世道!
“你他孃的到底是誰?老子玩過的女人多了,去你孃的譚!”欒照腦子閃了閃靈光,明白了點對方的意思,卻獰叫着,衝前打出一掌。他已失了戰力,但骨子裡的兇性讓他不會輕易接受命運。
金寒窗手中的黑傘顫動了一下,即將發出的攻擊忽然停止了。
“啪!”欒照一掌便印在了金寒窗的胸膛。
欒照愣住,怎麼都沒想到能得手,他詫異地看着金寒窗,卻見對方露出的神色亦是不可思議的。搏命之時,金寒窗竟是忽略了他,視線凝在別處,脣邊溢出了血絲亦不自覺。欒照搞不明白敵手爲何在這關鍵時刻分了心,但這卻是殺死對方的好機會,由於受傷掌力大減,欒照變掌爲爪,一記鷹爪手捏向金寒窗的喉嚨。
貪生的念頭催動着欒照使出了相當水準的殺手,右臂的傷痛都被拋在腦後,這一抓堪堪要到金寒窗咽喉的時候,欒照忽覺渾身一震,那殺手鐗就是遞不上去。敵手的眼神依舊不在他的身上,只怔怔的看着偏遠處,欒照拼了吃奶的力氣也只是差了那麼一寸的距離怎麼也不能前進。
“滴答,滴答,滴答……”
這聲音先緩後急,再越來越快,欒照感覺腹部傳來了撕裂的痛感,緊接着手臂難忍的疼意也加倍反應上來,欒照抽搐着低頭,只見一截白晃晃的傘尖直扎入他的腹部。
金寒窗輕輕一扭傘把,傘尖立刻又彈出一截,以斜而向上的角度扎透欒照的腹腔,錦瑟傘一擊得手瞬息縮回。欒照兇目圓睜,用手捂着開了個洞的肚皮,另一隻殘臂畸形的揮舞着,在金寒窗面間打着晃,癲狂慘叫了好一會兒才衰絕於地。
金寒窗愕然的目光系在那稍遠站立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摘下了面紗斗笠,月色落上她妍麗的容顏,不願離去的徘徊着,隨着丹脣上的笑意打着轉,女子迴應金寒窗的眼波顯得異常溫柔,甚至欒照死亡的顛舞都不能干擾到這一絲溫柔,因此這一絲溫柔也透着點冷血。
金寒窗咳濺出一絲鮮血,收好了錦瑟傘,尤難置信的囈語道:“小芙……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容曼芙嫣然道:“金公子,這裡是玉荷樓,小芙不在此處,那應該在何處?”
金寒窗咀嚼着先前聽到欒照與其的話語,心情複雜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只道:“這鮮血不應該讓你看見。”
容曼芙依舊笑道:“公子,鮮血奴家見得太多了,比公子要多。”
金寒窗無力道:“我和你的相遇是安排好的麼,這……算了,事到如今也不須問你這些,你告訴我,關於譚家的事情是真的麼?”他知道這女子在身份上騙了自己,而在最關鍵的事情上他要聽到真話。
容曼芙正色道:“譚家的事情我不曾騙過公子。小芙真心的把公子當做恩人,如果公子不到暮望追殺欒照,我會把你銘記在心裡,你是一個很好的男子,很好很好的男子。小芙覺得不該睹見這些血污的反而是公子。”
金寒窗笑了笑,有些釋懷,隨意的看着園中的景緻,清風拂過,他的心情如月光下輕擺的荒草般一時陰暗又一時蒼白,但心中那久攥的拳頭卻在緩緩鬆開,於是目光由近向遠,看着那院外青樓,淡淡道:“那麼我既然又回到了這玉荷樓,就自然不能走了,是麼?”
容曼芙柔聲道:“爲了顧全朝中一些貴人的利益,爲了不讓某位尊者的光輝太過閃耀,你要留在這裡。”
金寒窗掃了一眼關姨以及被其壓制着不敢妄動的賈文,嚥下了喉中上涌的一股腥甜,欒照給了他一劍一掌,也不算小傷了,金寒窗問道:“你上次在樓內爲何不動手?易容的時候只要你動一根手指就能要了我的命。”
容曼芙眼波盪漾出絲絲哀怨,柔聲道:“小芙不會武功,那像你們這些大俠,說要人死人就死的。再說那時城中剛亂,奴家的心也亂了,你要是死在玉荷樓,我可應付不了追你的人。”
“呵,呵呵。”金寒窗乾笑兩聲,道:“小芙,其實說來說去,我碰巧曉得了你的身份,你決定殺我便是因爲這個吧。我金寒窗並不畏懼死亡,但是希望你能真誠一些。”
容曼芙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她生出殺心的確是因爲江湖局勢難料,身份也暴露,金寒窗不可能再間接受她的影響操控。
武陵山莊的地位超然於江湖,中原武林敢不聽武陵山莊調度的派別寥寥可數,容曼芙一直認爲武陵山莊發出號令捉拿金寒窗乃是壓服唐門、金家的手段。欒祥光之死已給雙方提供了一個正面博弈的機會,可是兩方面都沒有什麼動作。唐門、金家竟能隱忍不動,金月遊、唐棠夫婦像是忘了有這個兒子一般,任由金寒窗掙扎求存,而武陵山莊的動作亦很蹊蹺,朱崖之上很少發出聲音,這次雖發了通緝令,但卻沒有持令下山的人,這是從來沒有的事。
容曼芙看不透。她看不透金家唐門,亦看不透那武冢朱崖。容曼芙不是沒有深層的想過,倘若這三大老謀深算的勢力假意做出不相讓的架勢,暗裡卻是想借金寒窗一事來緩和關係的話,那就很危險了。中原武林如果拼成鐵板一塊,成爲王朝中的王朝,這是何其強大的力量,那朝中的大人物們豈不只是些個擺設?
但是隻要金寒窗身死,那麼逼得金家公子走投無路的武陵山莊就真成了金家、唐門怨恨的對象,這樣下來,金家、唐門雖不會明裡與武陵山莊爲敵,但雙方面的緩和卻是沒有了餘地。江湖只是江湖,江湖需要變幻莫測的浪濤,而非屹立不倒的奇峰。所以今夜必須留下金寒窗,永遠的留下,即使她對這個男子有着幾分說不清的好感。
好感也只是好感罷了,之所以相府會信任她,會教一個不會武功的人來打點暮望的事宜,這是因爲她有着清醒的判斷力。容曼芙看着她一手易容出來的男子,透出幾許讚賞的道:“金公子再鍛鍊幾年,說不定會趕上你那兩個哥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