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遍體纏繞着白色繃帶,緊密而厚實,就是臉部也只露出了眼睛和嘴巴。繃帶質料特殊,輕盈柔滑,額際、手腕、腳踝等處打着結帶,結帶的餘墜隨着行走的風勢在空中縷縷遊擺,儘管常年傷病相隨,今朝依然行者無疆。這是一具傳言中早已經垮掉的軀體,但是那雙幽暗的眼睛未失昔日風采,凝聚着超越肉體極限的魔力,不用訴說,相逢即明,不可動搖的意志無人能夠質疑。
高行天俯首致禮,低頭瞬間,熱血紛涌向四肢百骸,那是許久未曾有過的興奮。
他想不到這個人竟會有走出蟻巢的一天。
此時的感覺不是簡單一句“難以預料”所能形容。
“這纔是空氣的味道,還有這光明刺痛眼睛的感覺,呵呵,這纔是活着的感覺啊。”
“蟻王身體爲重。”
“無礙。今日找你,不是用你的刀,就是借你血蟻的身份做個見證。”
“明白。”
兩人步出樹叢,徑向山道,距離石階還有是十餘丈遠,那山上林間便迅疾掠下來一個黑衣人。
那黑衣人搶到跟前,單膝跪地,聲音略有些顫抖的道:“屬下張栩,蟻王有何吩咐。”
屈灑柔聲道:“你就是張栩?我聽穆孔提過你,確實不錯。我上來看看躡兒,不必緊張,也不用通報,你們各行其是就好。”
張栩點頭稱是。他回過身,先是兩臂交叉,然後疊起下壓,朝山林連續打出手勢。
屈灑邁上石階,步伐不疾不徐。他渾身繃帶,自然未穿鞋履,但是落腳自然,穩步當車。
高行天緊隨其後,兩人之間約莫差了五個階梯。刀客不經意間的眼眉低垂,便窺見石階上的腳印。
踏石無聲,然而血色淡然留痕。
這時後方忽然傳來張栩的話音,“蟻王,屬下還有一事稟告。”
“何事?”
“陸無歸今晨拜訪蟻后,目前還在半山庭居逗留,大約一炷香之前到的。”
屈灑腳步不停,只以眼角餘光回掃張栩,點了點頭。
他與高行天又走了幾十階,忽然低聲問道:“小六傷勢到底如何?”
高行天道:“主要是內傷,而且他還使用了自殘秘法,所以大體究竟怎樣,不太好推測,但只能是更加嚴重那一類的。”
“秘法?那就是七星截脈了,截得那一脈?”
“應是心脈。”
“……既然這樣,躡兒還叫小六上來作甚,這才養不到半月呢。”屈灑搖搖頭,又問道:“高行天,你來蟻窩多久了?”
“一年多些。”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是這麼短時間晉升血蟻倒是罕有,蟻窩上下能夠與你比肩的只有小六了。回憶當年,就連我也是差的遠了。”
“這些事權當蟻窩的飯後談資,根本不算什麼。蟻王於武陵山莊殺進殺出,纔是壯舉,武林萬千豪傑,只有蟻王做到了。”
“做到?我做到了什麼?這有什麼意義?去一趟朱崖就表明我很強大嗎?恰恰相反,只是映襯着朱崖罷了。蚍蜉撼樹,衆人只見樹木巍然招展,有誰將那些螞蟻放在眼裡了,螞蟻再如何舞弄,終究也只是只螞蟻。江湖謠傳我跟大司馬交過手,純屬妄言,可是朱崖做過澄清麼,沒有,因爲它根本不在乎這些。”
“高某並不這麼認爲。”
“哦。”
“天下無雙也只是一張牌匾,掛起來金碧輝煌,衆人膜拜,不過年歲久了卻也如破窗糊爛紙,撐不住幾場風雨。江湖中人只是早早被朱崖的名頭唬住,認了格局,各自經營,只顧愛惜羽毛。我就不管那麼多顧忌,此生總要去挑戰一次,方纔甘心。”
“江湖歲月催人老,不許英雄見白頭。”屈灑不覺輕笑道:“聽說你申請外出,被執律廳否了?”
“蟻王給通融一下?”
“聽說是想去南邊?你殺性太大,還是算了,一旦奪了先聲,蟻窩也得連帶出來。這個時節衆目睽睽,不值當。過些時日吧。”
兩人言談間逐級攀登,此山不高,一會兒功夫,石階到了盡頭,半山庭居已在眼前。
幾乎在屈灑、高行天抵達的瞬間,院門開了。
門扉間現出一個揹負兵刃的年輕人,正是面色不佳、有傷在身的陸無歸。
而陸無歸推開院門,看見來的竟然是這兩個人,先愣了片刻。但他馬上讓到一旁,彎腰致禮,道:“恭迎蟻王,貴體安康。”
屈灑走進院門,伸手在陸無歸的肩膀輕輕拍了拍,他注意到青年胸口紮緊的層層繃帶和背上布囊包裹的兵刃,笑道:“小六,你開始和我有點像了。”
陸無歸唯有苦笑一聲,他擡起頭,屈灑已擦身而過,其眼光自然與高行天對上。
“高兄。”
“小六。”
花圃之旁,蒼樹之下,八仙桌擺的方方正正。
桌面上茶道器具俱全,泡茶水就地取自院中央的深井礦泉,天然清甘,旁邊爐子另溫着一大壺備用,煙氣嫋嫋。
桑玉躡面容嫺靜,看壺中茶葉翻覆,對於來者並不怎麼當意的樣子,便是那人安坐對面,她也未有什麼波瀾。
高行天、陸無歸分立屈灑背後,自然是安靜不語。
少頃,桑玉躡斟滿一杯熱茶,素指拈起,目光遊離於屈灑的傷軀,道:“你倒是沉得住氣。”
“我若是隨便指點,便是不明白你。”
“四個人,那你覺得這一杯茶,敬與誰先?”
屈灑不假思索的道:“敬別離。”
桑玉躡的表情這才略微生動起來,皓腕一傾,以茶作酒祭,地上領了一圈。然後伊又分了四杯茶,按照前、左、右的位序推過去三杯,柔聲道:“高行天,小六,你倆也坐吧。”
陸無歸與高行天對視一眼,前者輕咳一聲,道:“我有傷在身,久坐反而不好,不如二位慢慢聊,小六和高兄暫且迴避一下。”
屈灑沉默不語。
桑玉躡則微笑道:“你倆不是外人身份,一切隨意,既然不坐,那就旁聽吧。”
話音甫落,桑玉躡就感覺到了屈灑眼眸中隱藏的複雜情感,那雙幽暗眼睛徑直看了過來。
語言真是個劃定界限的好東西啊。
但桑玉躡今天並沒有準備臺階,有的只是更加冷峻的顏色。她是有過那麼一點點的想法,覺得心裡話應該暢所欲言,然而真到了面對面的時候,桑玉躡才明白幼稚爲何物。
認識十數年間,此人可曾因爲他人言語而改變主張?
竟是一件也無呢。
屈灑喟息道:“我原先以爲,如果某一天,到了誰都記恨我的地步,至少還有你的支持,這個信念於我心中從未改變。”
“你來這一趟,既在躡兒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即使現在,躡兒心裡頭也存着意想不到的感動。不過,若以爲還能像往常那樣輕易說服我,那就錯了。我是支持你的,躡兒的使命本來就是堅定的站在你的背後。但是有一個前提,前提就是某人需記得當初的承諾。”
“蹈滅朱崖,取苗望北首級祭奠別離。許下的誓言,我每日念念在心。”
桑玉躡冷道:“聽其言,觀其行,躡兒眼睛還沒瞎。是誰不惜把蟻窩豪傑當做棄子,也要千里迢迢護送金家那機關匣子,這也算不忘當初之誓言?事後更偷偷抹消痕跡,肆意清洗,一意苟合,竟不覺得難堪?”
高行天與陸無歸聞言,面色皆有些異色。
屈灑卻依然十分平靜的道:“做非常事,用非常法。欲殺其人先親其人。我這麼做有什麼不對?有些人,你說我清洗,說抹消痕跡,清洗我倒是同意,至於抹消痕跡,我可從來沒對你遮着掩着。”
“那照此論,賣主求榮之輩皆心有難言之隱,牆頭風草之徒也都胸懷鴻鵠之志咯?”
“躡兒,蟻窩要的是存續。沒有存續,諸事無從做起,充其量只是聚了一羣自取滅亡的狂徒,談何壯志,講什麼復仇?朱崖遞來金玉葉,蟻窩爲什麼不接?屈灑有敵人,躡兒有仇家,但要記得蟻窩只有買賣!”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受教了。話說別離不在了,躡兒從你的身上也學了不少東西呢。”桑玉躡撫着溫熱的紫砂茶壺,話語盡數悶涼於心,仰頭旁顧,入了滿眼秋色山林,終是想不出第二道解決之法,索然道:“早間真不是個喝茶的時候,既然你揣定了蟻窩最大的想法,那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屈灑嘴脣翕動,最後只道了聲:“躡兒。”
桑玉躡嫣然一笑,忽地低了頭,就着茶杯啜飲了小口,伊人紅脣抿着杯沿靜謐了那麼一刻,方纔身姿坐正。桑玉躡緩緩推杯至桌心,輕聲道:“這是最後的辦法。”
屈灑沉默看着對面。
那張面容依舊美麗,失去了魔女的蠱惑媚態,露出了純淨女子的素然鮮活之態,桑玉躡這般另類模樣他不是未見過,但是當下的做法就是聞所未聞了。
逼宮?
不,何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