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凝結,有人低聲呢喃了一句,“這光……流動的……?”
發聲的人是金寒窗。
今夜的月不明媚,而且時時被雲阻隔,就如此刻,月亮又被雲朵吞沒,如果不是金鵬幫的燈籠,此刻林間勢必沉浸在黑暗之中。然而半空之中,依稀能看見一縷一縷的光痕,那些光痕閃現又消失,光的軌跡或橫或豎或斜,若隱若現若無。
金寒窗發聲的時候,這些光痕才顯出一兩縷來,乍看還以爲是不起眼的流星劃過,但這只是個開始,更多的光痕綺麗陸續浮現,光痕宛似水滴,滑行一段,霎時間就又流淌進了黑暗之中。
溪流的這一片區域完全被光痕覆蓋,甚至有幾縷光線穿流過了人體。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名金鵬使似乎想用手去捕捉那滴穿體即逝的光,光已消失,他的手握在光經過的軌跡上。
握住光是什麼感覺?
手掌間的一絲涼意。
這冰涼的光陰卻不僅僅是涼,更是黏的,痛的!
痛的時候已感覺掌指間變得溫熱,溫熱的失去令這名金鵬使張大了嘴,看着自己的手指一根又一根的移位,變形,並墜落,其心底蘊育的幾分好奇和茫然全數轉化成了驚恐。他瞪視着自己的手掌,除了大拇指,其餘四根手指齊刷刷的斷了。
他媽的,有東西!究竟什麼東西!?
手掌鮮血汩汩,這名金鵬使忍不住便要大喊起來。不是因爲疼痛,而是因爲看不見的恐怖。
一柄收束的扇子倏的敲在他的後腦,金鵬使沒有喊出來的慘叫悶在嗓眼裡,唔嚕了一聲,頹然倒地。
展飛鵬緊繃臉面,但也捺不住眼角狂跳。殺掉這名無法挽救的金鵬使,掐熄了恐怖滋衍的種子,展飛鵬儘量用平穩的語音快速說道:“不要碰觸光線流經的地方,是‘逝者如絲’,我們被伏擊了,不要亂,跟緊我。”
展飛鵬簡短的幾句話,不算雷沁,在場只有兩個人聽得懂,一個人忽然明白。聽得懂的是金寒窗與婁冬風。婁冬風作爲千秋幫的首腦人物,清楚各大勢力間的制衡之道,他多少曉得幾個門派都藏了什麼殺手鐗。“逝者如絲”即是有光殿的殺手鐗,這個部隊異常神秘,江湖曝光率極低,許多人連這隻部隊的名號都沒有聽說過,好比場中的江浪雲,江浪雲算是成名已久的大俠,但由於他久不踏足中原,對“逝者如絲”亦是一無所知。展飛鵬臨陣斬將,江浪雲才明白了這些光痕代表着什麼。江浪雲沉聲道:“金寒窗,我拖住雷沁,你能走的了嗎?”
金寒窗苦笑道:“恐怕不行,我大哥跟‘逝者如絲’交過手,他說若陷入‘逝者如絲’的蓄意伏擊,只能在收網前退避,如果交手那就完全是賭博,而且這支部隊晚間的戰力遠超白晝。江大俠,你不用管我,能走先走,我自己有辦法。”
“算了,等機會……”江浪雲還想說些什麼,那邊展飛鵬已經準備突圍。
七名金鵬使把展飛鵬護在中心,呈人字隊形向外移動。
新喪的金鵬使不是死的沒有價值,他起碼揭示了逝者如絲的攻擊手段,那就是暗藏的絲線。絲線鋒利,吹毛斷髮,光下顯形,一閃即逝。黑夜中幾無影跡的絲線可以瞬間將人大卸八塊。絲線近乎無形,防不勝防,卻非無法測算,道道劃過夜空的光痕便是絲線的位置,展飛鵬冷靜的記下了閃現過的光痕位置,他選擇光痕分佈最少的東北作爲突圍方向。
展飛鵬明白即使和婁冬風聯手襲殺雷沁,金寒窗仍在江浪雲的羽翼之下。而如今能不能殺得了雷沁,已是沒有一絲把握。相反,雷沁撂下的狂言卻很有可能成真。
因爲在這個月亮隱沒的暗夜裡,光明是那麼的稀缺,僅憑星光根本無法照出“逝者如絲”的軌跡。黑暗中的“逝者如絲”如同時間一般靜謐,悄無影蹤,穿梭來去的無形絲線編織一個個血腥牢籠。若不是有燈籠發出光暈,隱約映出牢籠的痕跡,展飛鵬暗忖他可能已經死了,戰下去也不能獲得一點利益,還拼個什麼。
婁冬風冷冷看着蠢蠢欲動的展飛鵬,道:“展幫主,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擅自移動,我會守好那些燈籠,等月亮出來。當然,你想速死,就當我沒說。”
江浪雲單手執六十四股劍,跨步伏肩,作出一觸即發的姿勢,也沉聲道:“展飛鵬,不要被假象迷惑,那是死路一條!”
展飛鵬哼聲道:“我怎麼做,要你們教嗎?”
“角度不同,看到的狀況不同,他們是爲你好,你背後……”金寒窗亦忍不住發話,但是他沒有說下去,展飛鵬區域的光痕一閃一閃,亮麗而驚悚。
夜風疾了起來,吹在面上有種切痛的錯覺意識,展飛鵬四顧幾下,急躁惱怒道:“那就殺了雷沁,殺啊,動手啊,你們倒是動手啊,乾耗我陪不起。狀況什麼我比你們看得清楚,要不要燈籠,展某這就給你們點一盞!”一盞燈籠隨風滾至他腳下,展飛鵬足尖一挑,飛起一腳。
踢擊的巧勁使燈籠當空爆裂!
焰火四濺。
星星火火的光焰瞬間大亮,瞬間又在風中熄滅。
光明化成灰燼的剎那,展飛鵬定格的表情可算是目瞪口呆,眼瞳中的情緒頃刻被絕望驅散。他看到細密的光痕雨滴般綴遍四周,瑰麗的令人心顫,如夢似幻的景象雖然只顯露了片刻便披上了黑暗的衣袍,這一刻卻不會有人忘記。不過,鳥籠再華美,囚鳥也不會欣賞它,面對這個殺人的囚籠,展飛鵬扭轉脖頸,咬牙仇恨的道:“好個有光殿,做到這個地步,難道就不忌憚我們的報復嗎?我們只要走脫一個,有光殿將永無寧日。”
雷沁看都不看他,道:“你的提醒是多餘的。”
江浪雲處在溪流的另一岸,沒有動。溪流不寬,如果出手,他絕對可以第一時間招呼到雷沁。婁冬風也沒有動,他離雷沁最近,近到互進一步即濺血的距離,婁冬風突然發難傷了雷沁之後,幾乎就沒移動過位置。婁冬風與雷沁針鋒相對,兩人氣勢攀漲不停,若把雷沁比做一把兇戾的劍,那麼婁冬風就是一柄凌厲的刀,刀抵住劍,病瘦的男子一直牢牢控握着殺傷雷沁的先機。
婁冬風先傷了雷沁一記。雷沁不會輕易出手。即使有“逝者如絲”這樣的援手,雷沁也會選擇一個最佳時機。
傷了再傷是致命傷。
高手不是完美沒有失誤的人,高手亦會犯錯,犯錯是人的本性,不犯第二個同樣錯誤的纔是一流,而更高的境界則是自身規避錯誤,等待對方犯錯。回到犯錯本性的話題,既然避免不了錯誤,聰明的就該先學會控制自身的錯誤率,抑或在自身失誤之前誘發對手失誤。
月亮仍在雲層的後面艱難穿行,星羣主持的天空依然閃耀,但是對於黑森林無名小溪邊上的被困者來說,這點光度遠遠不夠,這片森林幽靜深邃,億億總總的樹冠之海撐起朦朧的面紗,好像能將星光吸吮。黑森林如同一塊原始的珍寶,不曾把它的美麗顯露給世人。它守着通向定邊城的捷徑,一年卻沒有幾人敢於此處經過。
此處有兇猛的野獸,但更兇猛的是人。
金寒窗立在江浪雲身後。戰鬥中,某人允許你站在他的背後,這是無聲的信任。金寒窗深知這一點,他更感到一種壓力,金寒窗考慮如何減輕江浪雲的後顧之憂,但是得出的結論令他無奈。逝者如絲如果發動,他自身都難保,他根本無法插手前方的戰鬥,給江浪雲提供幫助簡直是妄想。
戰鬥其實只是三個人的事。
那是雷沁與江浪雲、婁冬風三人之爭。三人隱隱存在的勢一旦迸發,戰鬥會在幾個起落間結束。對峙的時間越長,戰鬥就會越短,因爲每個人會選擇最致命的一擊。而其他人則沒有插手的機會,只有逝者如絲是個例外,逝者如絲已佈局其中。
或許今夜沒有逝者如絲,衆人就不會被困住。衆人不被困住,這場戰鬥就不會發生。
即使發生了,戰鬥來得也不會那麼快,那麼詭。
燈滅。
金鵬幫帶來了十二盞燈籠。老中青三人的燈籠在溪流中淹熄,另有一盞被展飛鵬踢炸,場中還剩下八盞燈籠。八盞裡七盞執於人手,一盞在地面滾動。
此刻,燈籠一下子滅了六盞。與此相伴的是“噝噝”的銳響,“噼啵”的爆響,還有噴血慘叫的聲音。
六盞燈籠乍明轉滅的瞬間,驟現的光痕如飛梭交織,其劃過的地方,脆弱的人體分崩離析,空間像撕裂了一般,手執燈籠的金鵬使被活生生切成了血肉碎塊,人死燈熄,幾乎全滅。金鵬使只剩下一名短髮少女,少女剛纔醫治展飛鵬的手腕,得以緊貼着展飛鵬,展飛鵬被護翼,她也得到了一些反映時間。
少女和展飛鵬好似斷了瓜秧的葫蘆,貼地翻滾以求活命。
逝者如絲兀然發動,雷沁亦一步跨出,十字大劍斜劈婁冬風。
雷沁有兩個目標,婁冬風是他第一個要擊垮的目標。而且是要迅速擊垮的目標。除了攻出去的轉輪劍,至少還有五名逝者如絲小隊成員操縱絲線配合雷沁完成這一擊。
婁冬風高瘦的身材忽然矮了一截子,然後原地消失。
雷沁大劍掃空,微微轉首,似乎一愣。
沒有人可以平白無故的消失,就像沒有人可以平白無故的出現。不過,倘使你的腳下剛好多出一個地洞,那麼你想不消失都不行。婁冬風墜入地下,閃避所有的攻擊,蹤影不見。
蒼鷹再剽悍也抓不出藏在地洞裡的鼴鼠。
雷沁有“逝者如絲”,婁冬風有地坤堂。
江浪雲揮動六十四股劍,凌空虛斬。
鎏金長筒的筒口登時飛射出一道寒芒,寒芒恍似凝成實體的一道劍氣,迅疾斬向兩丈之外的一顆鑽天楊,寒芒繞樹兩匝,倏然回返,重新貫沒進鎏金長筒。
高聳的楊樹橫斷,忽壓壓的倒伏。一道纖細人影自茂密枝葉中躍出,遁走。
江浪雲扯住金寒窗,六十四股劍開道,逆溪流而上。隨着江浪雲連續劈擊的動作,黑漆的筒孔不斷激射出道道寒芒。每一道寒芒,尺餘長,蟬翼薄,晶晶亮,漫天斬。寒芒斬上空中無形的絲線,使其泛出弧狀的光痕,光痕似漣漪一般盪漾又消失,動人而優美的奇景詮釋了危險無處不在。只有少數寒芒突破逝者如絲的封阻,斬中了數株林木。
不論成功與否,所有寒芒俱飛返而回,竄歸長筒之中,發出陣陣還劍歸鞘的長吟。
林木轟然倒下。其間又有幾道纖細人影閃現。
江浪雲行的很慢,兩步一頓,眉頭緊緊皺起,六十四股劍出手不停。
他走了五步,六十四股劍已經出手四十八劍。看他的意思是要伐倒整片森林方肯罷休。
他要用最粗暴的方式打破逝者如絲的阻擊。
第五步,江浪雲踏入溪流。他走到這裡就停了,六十四股劍鏘然收回所有寒芒,因爲收納得太急,鎏金黑色長筒劇烈震顫起來。六十四股劍震顫的速率像是一顆心臟在瘋狂的脈動,但是江浪雲執握的手極穩,手像是和黑色的奇兵焊接成了一體。他的另一隻手更穩健,舒緩的搭上了胸前小劍之柄。
水花四起,另一個人踏入溪流。
拖劍而行的雷沁。
江浪雲、雷沁兩人的距離本就不遠,雷沁眨眼對上江浪雲。雷沁死死盯着江浪雲搭上小劍的手,陰暗的面部皺紋忽的洶涌起來,如同煮沸的水面。
這一瞬間,立於江浪雲背後的金寒窗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那就是雷沁似乎有話問江浪雲。雖然雷沁什麼也沒有說。他的話已通過驟增的氣勢問了出去。雷沁有問,江浪雲有答。江浪雲的回答亦不是言語,而是行動,小劍劍柄扣着的五指緊了一緊。
這一瞬間,金寒窗完全被吸引,甚至連殺機四伏的逝者如絲也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