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身邊四個人。
四個人四把刀。
這四把刀名震涼州,各有獨到精妙的地方,四把刀不是出自一個師門,但卻是隸屬同一個門派,那即是西北雙雄之一的無雙門。
四人按前後順序依次是“滾地游龍刀”王武。
“相思方寸刀”元結。
“雙眉斂恨刀”華宗言。
“鬼鳴魅影刀”梅刃甜。
四人合稱無雙門“四大刀王”。位階等同於堂主。出齊“四大刀王”精心護衛,無雙門只有兩人有此儀仗資格。一個是門主李無憂,另一個則是副門主回玉橋。現在無雙門與大羅教交惡,李無憂不會輕易遠離涼州的焦點平朔城,而且傳聞中李無憂有着不老容顏,貌如少年稚子,與眼前青年形象不符。那麼,此人只能是無雙門的副門主回玉橋了。
日頭正焦,呼延奪額頭的冷汗卻一下子冒了出來,他迅速翻身下馬,向着青年深鞠一躬,彎腰不起,埋頭低聲道:“呼延奪孤陋寡聞,不知無雙門回門主駕到,在下言語有不恭不敬之處,還請回門主萬勿怪罪。”
他這一請罪,與北漠人爭鬥的呼延家衆不明就裡,氣勢大挫,落盡下風。另一方的狼歌部落本就人多佔了優勢,此時襯着呼延家衆陣腳不穩之際,他們更是如一隻只嗜血的戰狼,絕不放過重創乃至殺死敵人的機會。
青年擁扶着慕容婉兒,目光忽略過卑躬的呼延奪,掃視着整個鬥毆戰場。一會兒功夫,呼延家衆便倒下了七八個人,剩下十幾個人縮成一團,被動防禦着。狼歌部落人則在哈魯奇的指揮下適當後撤,弓箭手穩穩的拉弓搭箭,準備一陣齊射,徹底解決掉對手。
呼延奪見青年毫無反應,心中暗暗叫苦,但他寧可一直深鞠躬,也不去減緩手下的壓力。他這一躬已經鞠下,斷無半途而廢的道理,就是手下死光了,只要不得罪無雙門,今天就不算厄運當頭。呼延家只是一個小世家,經不起無雙門的怒責,如果回玉橋願意,翻手之間就能叫呼延家覆滅。
青年整個看了一圈,目光又回到呼延奪身上。他向握着短刀的魁梧大漢道:“讓北漠人先住手。”
聞言,那矮子先賊賊的笑了起來。魁梧漢子瞪了矮子一眼,清了清嗓子,便大聲喊了幾句北漠語。漢子這幾句話喊的音兒雖高,但卻如同歌吟一般柔和婉轉,像個娘們在唱詞,完全沒有他外表生就的威猛,讓人眼珠跌落。不過他的北漠語純熟正宗,狼歌人倒是聽懂了意思。哈魯奇大吼一句,狼歌人停止了進攻,數十人只是將呼延家衆圍困,暫不動手。遠行人把沾血的拳頭在胸口擦了擦,粗獷地說道:“尊貴的朋友,我是狼歌部落的遠行人哈魯奇。狼歌之所以與這些中原人衝突,全是爲了這位女子。她有着我們狼歌部落的血統,哈魯奇不能坐見她被人辱殺。朋友仗義施以援手,狼歌人向你表示誠摯的感謝,敢問朋友是何門何派?”
青年向哈魯奇點頭致禮,道:“你好,遠行人。我是無雙門回玉橋。路過此地,只是碰巧。慕容婉兒我救下了,你們若是爲了此女爭奪,那麼繼續衝突是沒有意義的,不如由我來說和,兩方就此罷手?”
不比剛纔呼延奪的低聲請罪,這次青年親口道出自己的身份,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楚。呼延家衆自是驚訝無比,北漠人因爲語言關係,慢了一拍接受到這個訊息,但是他們眼中露出的詫異絲毫不亞於呼延家。
無雙門!
哈魯奇倒抽了一口涼氣。
無雙門雖是個中原門派,但是與涼州通商的北漠諸部落皆曉得這個勢力的強大,無雙門門主李無憂的聲威更是遠播北漠,是少數幾個在異域也得到頂禮尊崇的中原高手。十年前古海一戰,岑玉柴率軍突進三百餘里,深入敵腹。北漠人得知岑玉柴親上前線督戰的消息後,制定了一個詳細周密的刺殺計劃。是夜,北漠人選派十二名金帳勇士外加三名啓輝者,通過勾連內應,北漠人將這些精英高手秘密潛送進涼州軍營,意圖一擊建功。不想竟然任務失敗,十五人沒有一個人活着回來。待得內應逃回,北漠人才知道他們的人曾經無限接近於中軍大帳之中宿眠的岑玉柴,如果不是側帳守着一個夜裡挑燈看劍的少年,西北王已經死了。
燈火搖曳,啓輝盡滅。
十二金帳勇士暫時抵擋了其他的侍衛高手,在幾乎不受干擾的環境下,三名啓輝者聯手竟然無法凌駕一個區區少年。須知,啓輝之稱謂可是王座授予的無上榮耀,起碼擁有一名啓輝者是列入北漠十三大部的必要條件。如狼歌這樣人口基數的尚武部落都無法產生一名啓輝者。尊敬強者是北漠的風俗,儘管李無憂是一個主張以戰抑戰、以血還血的對外強硬派,但這竟無損他在北漠的赫赫威名。回玉橋作爲無雙門公認的二號人物,追隨李無憂多年,一起打天下,共同治涼州,深得李無憂兄弟般的信任,在許多場合儼然代表李無憂話事,因此哈魯奇鄭重的向回玉橋行張手禮,不卑不亢的道:“致敬強大的無雙門,致敬尊貴的回副門主,哈魯奇有必要說明事情的原委。狼歌人不是喜好戰爭與掠奪的部落,我們雖會展露狼的牙齒與利爪,但那是因爲我們遭到了羞辱與不公。這些中原人先是爲難這女子,然後挑釁我部,按你們中原人的俗語,‘是可忍孰不可忍’。回副門主是尊貴的人物,您既然插手,狼歌相信您會給我們一個公正的交代。”
回玉橋向哈魯奇點頭回禮,他的目光掃過烏代等三勇士,只在蒙着臉面的陸無歸、駱鈴身上停了片刻,然後才淡淡道:“呼延奪,你起身說話,我有幾句話問你。”
呼延奪低頭恭聲道:“呼延不敢。回副門主問便是了。”
黃巾老者雙眉斂恨刀華宗言陰聲道:“叫你起身就起身,裝什麼謙卑姿態,難倒還要門主親自扶你不成。”
呼延奪訕笑着,這才直起身軀。
回玉橋問道:“呼延奪,你們是否搶奪了金鵬幫在定邊城的地盤?”
呼延奪立刻答道:“是。我們佔了金鵬幫大部分的青樓、酒鋪、典當生意。剩下湖藍街的一小部分生意則被鎮虎教奪了去。”
回玉橋笑道:“可滿意?”
呼延奪先愣了一下,緊接着賠笑道:“呵呵,這個,這個嘛,能咬下如此大的一塊肥肉,呼延家肯定是滿意的,怕只怕我們留不住啊,倘使回門主索取,呼延家二話不說雙手奉予。”
“吶。我有兩件事與你說。”回玉橋乾脆的道:“這第一件事麼。你既然滿意,就不要趕盡殺絕,何況金鵬幫不可能死灰復燃,多餘之事還是不要做了。另外我願給‘小玉鵬’庇護,作爲交換條件,無雙門承認呼延家於定邊城新得的一切,你覺得如何?”
呼延奪大喜過望。無雙門非但沒有降下怒火,反而給了他一個天大的善意,有了回玉橋這番話,呼延世家的擴張就名正言順,其他勢力斷不敢無故阻擾。等順利消化了金鵬幫的產業,掌控了金鵬幫的明暗渠道,呼延世家將一躍成爲定邊城最大的幫派勢力。還有,比起這表面的收益,呼延世家得到無雙門的欽點纔是更重要的事。回玉橋一句話勝過千金,呼延家大可順勢搭上無雙門這座靠山,今後做起事情就底氣足多了。因此呼延奪再拜,激動道:“回門主,這第一件事呼延奪代家主應了。慕容婉兒之事,現在一筆勾銷。請您吩咐第二件事。”
回玉橋面色轉嚴,肅聲道:“就今日之事,你需要向狼歌部落道個歉。並且保證以後不得無故向北漠部落尋釁滋事。”
呼延奪臉色變了變,道:“回門主認爲在下錯了?”
回玉橋笑着看他,溫言道:“你們衝突的過程,回某的確未曾見聞,但是事情經過我可以問慕容婉兒。呼延奪,當下赤日炎炎,難道真要回某問個詳細麼?”
呼延奪扭頭審視着被圍的手下。他帶來的家衆折了一人,重傷三人,其他大多都是掛彩而已。折損倒沒有什麼,可是要向北漠人低頭認錯,他是非常不甘心的。呼延奪與回玉橋親和的目光對視了小會兒,暗自一咬牙,走到哈魯奇跟前,抱拳拜了一下,沉聲道:“冤有頭債有主,呼延奪被仇火蒙了眼睛,找錯了敵人,還請狼歌的好漢們原諒則個。”
哈魯奇深深吸氣,像匹烈馬般噴出一口濁息,閉目道:“看在回副門主門的面上,罷了。”
“遠行人大量。”呼延奪做足了規矩,方招手叫來勁裝漢子,快語吩咐了這名親信,他又向回玉橋抱拳施禮,正容道:“回門主,呼延奪就此告辭。今日承得恩惠,日後我家家主必當登門拜謝。”
回玉橋微笑道:“不送。”
呼延家衆互相扶持着上了馬。
呼延奪雄健依舊,其他諸人卻是東倒西歪,這一路人逐漸騎乘行遠,算是氣盛而來,萎靡而去。
紅衣少婦梅刃甜收好九環鬼頭刀,刀環鳴響,婀娜上前,從回玉橋的懷中接住了慕容婉兒。虛弱的慕容婉兒已經睡了過去,梅刃甜的手指在少女嬰兒般柔嫩的臉頰輕輕滑動,擦落灰跡,撥開亂髮,細細品味着慕容婉兒的五官容貌。她心想這妮子真是天大福氣,竟然勞動玉橋門主灌輸真氣,助其穩定心緒。看罷,梅刃甜吹了一下半邊垂落的黑髮,低聲囈語道:“清純麼?原來是喜歡這種類型啊。”
那知回玉橋緊接傳來比她還輕微的聲音,叮囑道:“小心照顧,我有話問她。”
梅刃甜眨了眨桃花眼,憑着感覺向回玉橋綻放了一個嫵媚賽牡丹的笑容,然而青年親切如常,未在她豔光四射的容儀中停留片刻,便衝着酒家高聲叫道:“掌櫃的,這屋裡可有位子?”徑直帶頭向酒家走去。
梅刃甜行雲流水的媚色頓時一滯,大受打擊,恨不得立即搖醒慕容婉兒,讓她講解一番究竟何爲清純?矮子王武瞧在眼裡,樂在心上,不過他可以公然嘲笑元結的娘娘腔,卻不敢撩撥鬼鳴魅影刀的短處,梅刃甜火爆的脾氣可是和身材成正比的。華宗言與元結則是口渴多時,迫不及待欲痛飲一番,他倆將馬匹交給小二,告知喂好草料,一會兒還要趕路。
水灣酒家的掌櫃早就一步三點頭的迎湊上來,連聲應道:“位子有有有。大貴人,屋裡尚空着兩張桌子呢,請請請。”倘若不是身份懸殊,只怕他會揹着回玉橋入內。
回玉橋摸出一錠大銀,擱進掌櫃的手心兒,沒有一點架子的道:“不用找了。去切十斤醬牛肉,來一鍋清悶牛雜,再隨便炒五個素菜,多捧幾罈好酒。”
那掌櫃先是喜悅,而後面露難色,道:“大貴人,真是不好意思,北漠來了這麼多爺們,小店的牛肉早賣光了,只是羊肉還有點,給大貴人燜兩盤羊腿肉,成不?還有……還有這酒也賣的差不多了,大概只有三壇了。”
回玉橋揮揮手,道:“無礙。急着趕路,墊一下肚皮就好,只是那三壇酒都要拿來。”
掌櫃一聽這位貴人並不計較,恢復了興高采烈的神情,像個小二一般的唱喏去了。
回玉橋等人甫一落座。哈魯奇便捧着兩壇陳釀,領着烏代等三人來敬酒。
回玉橋五人正愁沒有酒喝,俱是舉碗就幹。尤其梅刃甜妖嬈惹火,顧盼流轉的眼神似是漂在酒面上的桃花一般,讓烏代等人眼睛都直了。一巡酒後,回玉橋無意間問起陸無歸及駱鈴的身份,哈魯奇只道兩人是販賣藥酒的中原商人。遠行人也提出帶走慕容婉兒的想法,卻遭到回玉橋的拒絕,回玉橋笑道慕容婉兒生於斯長於斯,已經是一箇中原人,恐怕難以習慣北漠的風俗,還是應該留在中原。哈魯奇不好堅持,雙方再聊了聊彼此之間是否有交易合作的空間,也算融洽。
席間,回玉橋的目光會偶爾落在原坐不動的陸無歸與駱鈴身上,陸無歸只是低頭吃飯,並不介意。駱鈴則悄然向陸無歸建議道:“這個人是無雙門副門主,地位尚在蕭溫菊之上,東西反正交給無雙門,你不考慮一下?”
陸無歸默然飲着一碗清水,像是沒聽到一般,平靜不語。
駱鈴生出被忽視的感覺,也不理陸無歸,惱惱的自斟幾碗酒,一撩面紗便是一大碗下肚。美目四處掃蕩的梅刃甜發現了駱鈴這個異類,登時開心起來,她懷中抱着慕容婉兒,走動不便,否則早拎着酒罈來了,饒是如此,梅刃甜亦隔席向駱鈴嘟起紅脣,舉着大碗,頻頻示意。駱鈴瞧見,灑下一地銀鈴般的嬌笑,與梅刃甜兩姝遙遙相祝,飲得滴酒不落。她喝到高興之時,哈魯奇等人均已回來,駱鈴卻想起身去找。陸無歸假意咳嗦,駱鈴掃興的白了他一眼,又落回了座椅,悶聲道:“無聊。”
一場可能導致雙邊緊張的風波消於無形。酒足飯飽,便是再次上路的時候。
回玉橋等人顯是着急趕路,走在了北漠商隊的前邊。五人飛騎絕塵,轉眼就在相送的北漠人眼界裡消失了。
不久之後,北漠人也拉出馬匹、車輛以及其他輜重,踏上了漫漫歸途。對於北漠人來說,前方還有着遙遠的路途,或許他們回到家時,夏季早已結束,隆隆的雪意正籠罩荒野,狼歌部落上下應該都在準備着一年一度最爲熱鬧的酒歌節。可就陸無歸來說,過了芻良,便是平朔,西北一望,香河仍蜿蜒,長路卻已盡。西北涼州因爲雙雄的較力,暗流匯聚,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平朔城即是這漩渦中心的龍捲之眼。陸無歸明白他不是第一個抵達平朔的螞蟻,獨行的高行天擅於搶佔先機,定然早早抵達,爲隱秘的任務謀劃着。而懷揣不同目的趕往平朔城的過客也不光是螞蟻。一路上,陸無歸耳聞了不少名字。這些響徹江湖武林的名字本不該於此刻聚集到西北涼州,他們的出現使得雙雄之間的漩渦愈加急劇旋轉,有着隨時失衡的可能。想要維持這個漩渦的對稱,使之不變成破壞性的海嘯,還需要一些人的到來。儘管尚且看不到誰的身影,但是應該人在旅途。
陸無歸堅信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