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明媚的下午,離山上宮更近的李氏客棧二樓,一位少女收拾好了衣物細軟,做好了出發的準備。離開之前,少女推開隔壁的房門,瞧着空蕩蕩的房間,心中有着莫名的惆悵。那人終究還是不辭而別,房間裡除了印象裡的暗香,再無別的記憶。駱鈴來到打開的窗邊,熱鬧的聲音灌滿整個房間,街市一派熙攘,樓下大隊的北漠商伍魚貫而行,連綿不絕,觀浩浩架勢,起碼有七八個北漠商隊同時要出城,而其中大多數商隊的規模並不比狼歌部落稍小,商隊們首尾相接呈千騎之勢。北漠商隊掛挑的紫金雙旗映入少女的眼簾,駱鈴想着此趟西北之旅的點點滴滴,輕撫胸口,雖然懷中的紫巾正溫熱,但理應歸去。每個人的心底都存有留戀的時光,江湖人亦不例外,可是往往無法留下的纔是最美好的,就如西北這一路上的狼煙與落日,遮目看去,嫋嫋消散寂寂沉落,充滿了惘然。
還是這個日光明媚的下午,一個束髮高冠的清奇老者於案前提筆揮毫,在極品密紙上寫了一個“時”字。
此處是西北王府厚澤閣三樓。老者站立書寫,他的站姿如他的書法一般遒勁有力,不顯絲毫的老態,而事實上老者也是甫到耳順之齡,精力依然充沛。
因爲他的站立書寫,樓裡另外三人無一人落座。三人的態度都極爲恭敬,全神貫注的看着密紙上蒼勁的字跡。
老者筆意不斷,連着又寫了一個“運”字,這才收了筆。小樓四面窗開,清風載攜鳥語花香輕拂着紙張,金色的陽光漫漫洋洋照耀人衣,此時站在老者身後面色蒼白的藍衣青年輕輕咳了一聲,只是一聲,青年便暗自皺了皺眉,面容泛起一陣潮紅,生生把餘下的不適壓了回去。
老者低頭品鑑着新書的兩個大字,親和的道:“純一,你的傷養得如何了?”
剛剛咳嗽的藍衣青年,斂容道:“稟王爺,純一無礙。”
老者回頭瞅了他一眼,柔聲道:“我問你實話,你答我實言。無礙?無礙是什麼程度?能出手嗎?還有你要叫我父親,而不是王爺。文海做出那種事情,有失體統,有失仁訓,丟盡了岑家的臉面,不堪不孝。我已經一個月沒有見他了,我這麼生疏他,他心裡應該會有個數,唆使大羅教的人對付你的事情,文海以後是絕不敢做的,再犯我廢了他的世子位。”
“大世子受賊人唆使,一時不察,純一想大世子絕對不是有意爲之的。我的傷若想完全恢復,至少還需要兩個月,但出手是可以的,純一現在爲王爺……”李純一注意到廳內靠右立着的中年人暗示的眼神,面色略有波動,終改了口,道:“現在爲父親大人效力,沒有問題。”
岑玉柴面露微笑,他向那廳內右邊立着的中年人問道:“豔邦,尋到那個什麼‘星羅棋佈’沒?”
蘇豔邦抹了抹脣上的兩撇小鬍子,溫聲道:“王爺,宮無上回話說,他本想親自押解‘星羅棋佈’給王爺請罪,但‘星羅棋佈’知道罪責深重,竟然擅自脫離大羅教,不知所蹤,他現在亦不清楚此人的行藏。我已命西北各府全力搜查‘星羅棋佈’的下落,最遲十天上報一次追緝進展,各府的捕快雖然精明強幹,卻也收效甚微,據說此人身重傷難愈,實力大降,但畢竟曾是一個頂尖高手,擒拿不易,王爺需耐心等待。”
“一句話就把自己撇乾淨了?這個太乙真仙,呵呵,當我不曉得他的作風麼,大羅教壓制純一的‘一家親’不是一天兩天,再說沒有他的命令,文海能指揮的動‘星羅棋佈’?”岑玉柴冷哼了一聲,不解的道:“宮無上和李無憂還在鬥?他們兩個到底怎麼想的?一匹馬的事嘛,過去就過去了,本王都不計較,他們還沒完沒了了,難道不能坐下來談談嗎?”
廳內尚有一個裝束詭異的怪客一直沉默無聲,怪客穿一身漆黑長衣,兩隻寬大衣袖垂到小腿彎處,不露手足,這件黑色長衣的正面以白線描出一副與軀體匹配對稱的骷髏圖畫,背面則是繡着一簇碧綠鬼火,怪客頭罩玉白色骷髏面具,髮色銀裡透紅,一雙眼睛在午時充足的陽光裡也顯得異常幽冥,怪客忽然開口道:“稟王爺,明天,秋水小築,宮無上正式邀約李無憂。”
“哦。要談了,很好啊。”岑玉柴把筆放下,向怪客欣然道:“令先生,你我名號均冠一個王字,雖是初次見面,但岑某久仰先生大名,先生不必拘禮,請坐吧。”
“王爺乃是人中龍鳳,令某隻是一介草民,此間天壤之別,判若雲泥,江湖閒人無聊相送令某的綽號焉敢在您的面前提及。”白骨王令當遲語氣倒是謙卑,可是因爲骷髏罩遮面,根本看不見他的表情是否與言語相符。
岑玉柴坐於主位,其他幾人亦落座。李純一拾過一把椅子,陪侍在岑玉柴的身側。青州之事落幕,岑玉柴第一時間把李純一從大羅教手裡要回,不僅待其親密勝過以往,而且公開承認了兩者的血緣關係,父子關係已經擺明,眼下就差把李純一歸入族譜了,不過這一步卻不是那麼輕易的。岑玉柴等待侍者奉上香茗,才揮手令家僕退下,發話道:“豔邦,看你心事重重,有什麼事說吧。”
蘇豔邦摸着鼻子,謹慎的道:“王爺,大後天就是您的壽辰。請您即刻移駕他處,安享壽辰。”
岑玉柴先是皺了眉,然後哈哈笑道:“爲什麼?”
“王爺聽豔邦慢慢道來,此中原因有二。一是表明王爺中立的立場,宮李會就在明天,王府不宜牽涉進大羅教、無雙門這種層級江湖之爭,王府該安撫該撮合的事情都做了,這就夠了,宮李的事情,讓他們自己談自己解決。二則,今晨死牢被劫,丟失十一名在監重犯,劫獄者是誰,到現在還沒查出分毫消息,城中不明身份的武者實在是太多了,我覺得爲安全考慮,王爺必須移駕。”蘇豔邦言語間不斷用手捻動下頷的短鬚,撫着鬢髮,按摩着後肩脖頸,彷彿不做這些幼稚的小動作,他就不能正常說話一般。但是無人會因這多餘的動作而看輕他。他可是聞名江湖的鬼謀蘇豔邦,是岑玉柴的第一心腹人,西北王對其幾乎言聽計從,倚重已極。
“聽你的意思,宮無上和李無憂這次鬧得有點不可開交了?唉,爭個什麼勁兒呢,他倆還嫌爭的不夠多嗎?以前每次起了爭執,到最後不都是誰也奈何不了誰嘛。移駕麼……如果你覺得有必要,那麼全權安排吧,不在王府過也好,平淡清淨本就是我心願。豔邦,劫獄的事定要徹查,不惜一切代價徹查清楚,事情一天不水落石出,平朔城門就給我關着,加強守備,挨戶清點,我不信劫獄狂徒能飛出去。”岑玉柴厲聲說着,他呷了兩口香茶,才恢復了和顏悅色,岑玉柴向令當遲問道:“令先生,你特地來一趟涼州,就是爲了明天的宮李會?”
令當遲淡淡道:“令某僅僅做個見證罷了。”
岑玉柴有點擔心的詢道:“先生貌似與李無憂有點往日過節吧。”
“我和李無憂確有過節,但是細算起來,也無甚糾纏不清的恩怨。在下不會介入大羅教與無雙門的幫派爭鬥,宮教主與我素有交情,如果說令某沒有立場,那是假話,不過此次參與只做見證,不爲尋仇,王爺可以放心。”令當遲瞥了一眼蘇豔邦,又補充了一句,道:“除非李無憂主動挑惹於我。”
令當遲的目光中暗蘊着一股幽冥的妖紅,一頭披肩銀色長髮在側面某個角度看去,竟是血紅一片,綺麗又詭異。蘇豔邦揪着眉心,心念轉動。令當遲的情況,岑玉柴不瞭解,他可是知其大概的。令當遲修的功法名爲骨血經。此經的出處無人能知,它分爲骨經、血經上下兩部,據說通達上下兩經,骨血合一,可有莫大威能。令當遲屬於大器晚成之類人物,他原本寂寂無聞,練成上半部骨經之時,已年近半百。不過一朝骨經功成,令當遲隨即奪了一個百年大派的基業,改創白骨教,他肅清異己,廣收門徒,素來行事霸道,頗以一方豪強自居,白骨教盤踞甘州,聲勢搞得極壯。甘、涼兩州相鄰,政經農私往來頻繁,江湖門派亦接觸不斷,其間涼州一個名爲絳雲軒的門派因爲禮數不周,不小心得罪了白骨教,引得令當遲雷霆震怒,竟然率衆殺到西北,狂釁的滅了絳雲軒滿派。滅門一役獨漏了絳雲軒軒主,這個絳雲軒軒主遁入無雙門,才倖免一死。蘇豔邦知曉當年令當遲大動干戈乃是懷着向西北擴張的目的,只是見識了無雙門深厚的實力,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退回甘州。如今令當遲藉着宮李相爭的契機,捲土重來,觀其銀裡透紅的詭異髮色,令當遲應該是在骨血經上有了新的突破,纔會這般自信滿滿。
蘇豔邦道:“令教主若想在涼州大展拳腳,我想王爺定會給教主提供不少便利。”
岑玉柴亦展顏道:“只要是正當營生,不擾民,不侵官,本王隨時接納,提履相迎令先生。”
一個門派要想紮根新的區域,首先要取得世俗政權的認可。否則出入城關、繳納稅賦、文書認證、收取門徒,刑獄訴訟等諸多問題都是麻煩。一般來說,州府很不願意接納他州門派勢力入駐境內,一是打破既有的江湖平衡,容易出紛爭;二則境內門派愈多、武者就愈多,世俗政權的威嚴就愈淡薄,難以管理。但是涼州不一樣,獨特的地理位置與另類的承襲體系使它對待江湖的態度與衆不同,西北王府與江湖聯結的非常緊密,呈現一種共生共榮的形態,對外抵禦北漠人方面,西北王需要江湖勢力的強勁支撐,而內部經營發展方面,各門派則需要西北王府爲其開啓方便之門。
令當遲倏然起立,緩緩向岑玉柴行了一禮,恭敬的道:“拜謝王爺。白骨教願爲王爺效力。”
岑玉柴灑然道:“令先生免禮,我等着貴教在涼州大展宏圖的一日。”
令當遲左邊衣袖擺動,探出一隻手來,他五指張開,紅潤的手掌托出一個小巧漆盒,令當遲沉聲道:“初次見面,令某準備不周,唯有多年隨身之物一件,權作王爺的六十壽辰之薄禮,萬望笑納。”
蘇豔邦審度了岑玉柴的臉色,才從座位上起身,接過令當遲敬獻的禮物,他輕啓盒面,於縫隙間窺見內裡的事物,不禁面色微怔,蘇豔邦行至西北王面前,雙手奉上,其態度比之令當遲還要恭敬三分。
岑玉柴捉住漆盒,“啪嗒”一聲打開盒蓋,只見明黃綢料爲底的盒子裡孤零零的盛放着一截指骨。指骨觀其形狀大小,應是尾指骨,這一截指骨雖是殘骸,但無一絲一釐的裂紋,指骨骨質晶瑩雪白,在日光照耀下竟然呈現一種半透明的琉璃狀態,引人心魄。岑玉柴訝然道:“這是?”
令當遲一直謙卑的躬着身,聞言慢慢挺直身軀,看向蘇豔邦。
蘇豔邦肅然道:“王爺,若我猜的無差,這根指骨乃是古時鳳凰帝國那位傳奇皇佛涅槃之後留下的聖物。”
岑玉柴喜道:“皇佛指骨?”
令當遲再拜,平靜的言道:“早年,令某曾獲一部真經,不瞞王爺,令某一身本領俱是從真經習得,此物則與真經相伴而得,它究竟是不是那位皇佛留下的聖物,在下不敢斷言,但是令某觀賞此物多年,可以確定它有寧心養性,收祥納福之神效。”
岑玉柴合上漆盒,巍然站起,上前扶住令當遲,正容道:“你的心意本王領受了,但是此物不是貴重能夠形容的,對先生也有獨特意義,我不能收。”
“小人緣薄命淺,此等聖物理應歸於王爺。”令當遲見岑玉柴雖表情默然但目光卻在閃動,便知道西北之行最重要的一個目的已經達到,語意透出幾分激動的道:“王爺,令某與人有約,先行告退?”
“呵呵,先生有事,本王就不強留了。”岑玉柴吩咐道:“純一,替我送令先生。”
李純一與令當遲離開之後,岑玉柴收起難禁的喜色,隨手把漆盒拋在了書案,一改在令當遲面前珍視無比的神色。
“就算甘州貧瘠、地域狹小,令當遲這麼急於擴張實力,他的野心也可謂不小啊。”蘇豔邦抹着脣上兩撇小鬍子感慨的道,諸多小動作中抹須似乎是他的最愛。
岑玉柴問道:“我給他機會,他能站住腳嗎?”
“這要取決於明天的宮李會。如果無雙門、大羅教達成一致,那西北還是原先的西北,水潑不進針扎不進,無論是來了令當遲,還是來了四大世家,他們能不能站住腳?是否立的穩?這都無關緊要。是以宮李和談,西北武林格局維持不變對王爺最有利。但是不管形勢如何,只要我們按循舊章辦事,不輕舉妄動,不去摻和,朝廷也好,朱崖也罷,奈何不得我們。西北頂多亂一陣子,到頭來還不是照舊。”蘇豔邦說着,一隻白鴿忽從窗外飛來,這隻白鴿較尋常馴化的鴿子體型稍大,靈活矯健,乃是“鬼謀”親自餵養,做緊急通訊之用的。蘇豔邦把手一招,那鴿子停在掌中,他從鴿腿上解下布條,兩眼掃過內裡字跡,不由得眉頭緊皺,道:“王爺,北漠人在城門越聚越多,打着憂心城中治安的藉口,吵鬧着要出城。現在堵在西城門的恐怕不下千人之衆了。”
岑玉柴冷冷道:“趁火添亂的蠻夷!我若不放行,會怎樣?”
蘇豔邦輕撫白鴿,道:“那立即就會引發大規模的騷亂,衝突,而且不排除北漠人以此事爲藉口,再啓戰端的可能。”
岑玉柴不悅道:“你的意思是要放?”
“放北漠人走。這時候誰走誰就有劫獄的嫌疑,不過即使是北漠人劫的獄,王爺也要放他們走。死牢失蹤十一名重犯,我看過名冊,裡面沒什麼大不了的人物,就是一時擒捉不回,他們也沒幾天殘命。而走脫了金家小子,卻是再好不過了,這事本來就不應攤到我們頭上,該頭疼的是朝廷。如果真是北漠人搞的鬼,遲早我們還他們一記狠的就是了,沒必要在這個關口撕破臉。”
岑玉柴思量了下蘇豔邦的建言,道:“依你之言,放行?”
“放行。但也不能讓蠻夷這麼便宜走了,可以適當流點血,做足樣子。這事交給風紀營去辦即可,他們下手有分寸。”蘇豔邦話鋒一轉,道:“王爺,王府散落的兵權可要收一收了,不可放縱。”
岑玉柴沉默了片刻,道:“我若把文海的兵權也收了,那孩子恐怕真就慌了吧。”
蘇豔邦描動着白鴿的鴿羽,勸言道:“王爺,當下情非得已,大世子的銳氣太盛,波折點,對世子有利無害。”
岑玉柴望着窗外如傘蓋的桂花樹冠,緩緩的點了頭,西北王的目光最後落在新書的兩個凝練大字上。
時運。
時也,運也,皆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