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高臺,月夜牡丹,美景恆在,主人何往。金寒窗對着空蕩蕩的接星居,有些不知所措。
俄爾,他想及既然未見欒照下山,難道那個管家在撒謊?欒照一行人若早先在這山上聚宴,如今又去了何處?這花榭人去樓空,唯有一桌殘席。
欒照宴請的是誰?
不知小六又查到了什麼?
陸無歸停在殿頂,準確來說是佇立在四起的翹腳之上。陸無歸以眺望的姿態面對着深遠的欒府,高挑的人影看來像是梵手的指尖。
金寒窗從花榭中走出,焦急奮力的向陸無歸揮手。陸無歸收回目光,面帶一絲驚色飄身而下。
金寒窗期待着從陸無歸身上得到線索,迎上問道:“怎麼辦?人究竟在這嗎?”
陸無歸點點頭,向着兩步遠的幾株牡丹示意。
金寒窗沒跟上思維,迷惑道:“什麼意思?”
陸無歸指着地面的落花,道:“閒來無事,辣手摧花,明白了嗎?今夜不光有欒照啊……”
“……”金寒窗低頭細看,果見地面落花頗多,這幾株盛放牡丹遭人無情摘擷,幾乎完全凋零殘謝,他疑道:“小六,這些被折斷的枝葉,做這事的是剛纔?”
陸無歸鄭重道:“來,那邊小殿有點蹊蹺。”
供殿是空的。
花榭與供殿,金寒窗一上來就搜過。
供殿只有一張深嵌於地的鐵鑄香桌,空間一覽無遺。金寒窗跟在陸無歸身後,他上看樑棟,環看窗閣,搞不明白何處有問題。
“噔噔”聲響,陸無歸敲起那張鐵桌。
金寒窗醒道:“桌子?”
陸無歸表情變得十分認真,輕聲問道:“你殺欒照只是爲小芙一家人昭雪冤屈?”
“當然。”金寒窗的回答不假思索,金玉做聲。
陸無歸單手在桌上按來按去,盯着金寒窗的眼睛,沒有回話。
金寒窗忍不住道:“這桌子有什麼?”
陸無歸嘆氣道:“有的時候,真是猜不透你了。”
金寒窗眨眨眼睛,帶有幾分促狹道:“猜不透,你也不必沮喪,本公子向來高深莫測,你區區一個凡人,竟敢妄測天意?”
見這小子還有開玩笑的心情,陸無歸不禁笑了,笑容懶洋洋又暖洋洋的。
金寒窗卻急了,催促道:“有話你快說呀。”
陸無歸搖搖頭,手形一翻,掌心就壓在桌角,他一發力,鐵鑄的桌角驟然歪斜,同時軋動聲起,桌下的地面逐漸移出一方洞口,幽暗的階梯從洞口順延而下,兩人的腳下竟然出現了一條秘道。
金寒窗揮拳叫嚷道:“我早該料到有機關,怎麼可能沒有這個,這狗賊跑得倒也快,純是個耗子養的!”
陸無歸道:“真要追?”
“要追!當然要追!狗賊十有八九還沒有走太遠。”金寒窗低頭向秘道內裡張望,只覺地道漆黯不知所向,茫然道:“好傢伙,忒長啊,通向那的?”
陸無歸道:“要知道它連着何處,只有走通了才知道,想找欒照還怕這點兒黑?”
金寒窗想及欒照犯下的惡事,怒氣就止不住的騰衝,撩了袖袍,便拾階而下。金寒窗數步跨入秘道,卻遲遲不見陸無歸跟進。於是,金寒窗在秘道底部回過頭來。只見陸無歸仍然立在入口,身軀似動非動,看起來有些僵硬,而其目光中閃現的驚疑之色也教金寒窗感受到了幾許異樣。
“小六?”金寒窗輕呼。
“你小心……”
陸無歸長大了口卻沒有發出聲音,那語意完全是金寒窗大約的感覺。陸無歸開口留訊,緊接着就迅疾揮手,竟催動了鐵桌的機關。
在金寒窗詫異目光中,軋動聲起,秘道口開始關合。透過最後的縫隙,金寒窗看見陸無歸的手探上了劍柄。
黑暗阻斷了金寒窗的思考。
金寒窗閉眼、睜開,舉起手、伏身蹲下,緩緩伸手探觸。可是四周無盡黑暗,只有鼻際能嗅到潮溼的黴味。
這黑暗是正宗的伸手不見五指。金寒窗仰面傾聽地表的動靜,但上方傳不來任何聲音,他無奈呼出一口氣,張開雙臂,摸索着方向,弓身前行。
來了強敵,所以小六要阻着?
希望小六不要出事。
那麼接下來就完全是個人的事情了,沒有人可以幫到自己。
對於這一點,金寒窗心緒如冰。
秘道如同世人初降的子宮,金寒窗感覺着敵人留下的痕跡,尋找光明的出口。
他爲了殺戮而孤獨前行,試圖將遺留於青州的種種恩怨畫上句點。
秘道封閉。
殿門大開。
一扇門關上,另一扇門就會被打開。
這些生命裡的門扉永遠在開啓,也不斷在關閉。
在這循環之中,關鍵是人的選擇。
“你不跟着下去,是清楚我來了?”
陡然的語音傳自殿外,刺耳如刀,磨人牙根,短短的一句話被說得上半拉刻薄,下半截陰倨。伴着詭異腔調,一人大步邁入供殿,來者頭髮花白,身材健碩,頭戴正反玄黃三尺長冠,腰纏七彩琉璃玉石寶帶,大藍袍,短馬靴,一對金鈸繫於後背,一雙鐵手交攏於長袖,冷麪寡面,目光寒鷙。
陸無歸深吸一口氣,握劍的手亦緊了一緊,如臨大敵。他雖背對殿門,但已曉得了來者的身份。陸無歸的表情有着複雜的變化。交戰還是逃遁?兩種態度一同閃現。不過,瞬即青年兩道劍眉挑起,痛下決心,陸無歸一絲不苟地回身,面無表情的言道:“若是宇文總長斷後,以您老的英明神武,晚輩實在不能放心。”
那人嘴角微微牽動,陰聲道:“嘴很甜,話很直白,性子倒挺討人喜歡。陸無歸,你狼竄豚奔,拼來今天的名聲殊爲不易,本總管有憐才之心,身邊正缺個貼身跑腿的小奴才,姑且就收了你,還鋪你個清白前程,如何啊?”
陸無歸拔劍出鞘,俊容在幽爍的劍芒中冷笑道:“勸總長認清晚輩面目。”
那人有些意外,卻用不屑地語氣道:“不識擡舉的螞蟻、渣滓,你以爲我是衝着誰的情份兒苦口婆心?本總管之所以給你條明路,那是念在你也算名門出身。眼下青州豈是你們‘螞蟻窩’攪混水的地方!若和我一起捉了金家那小子,立下大功,你對抗朝廷的諸多罪過俱可既往不究,我亦能導你重回正途。”
陸無歸淡淡道:“總管說不計較就不計較?呵呵,我所犯下的那些罪孽,可是連我自己都無法原諒啊。何況蟻窩三章五律,明言王爲上。我是不會背叛蟻王,做出對蟻窩不利的事情。”
“哼。”那人轉口道:“屈灑讓你來的?”
陸無歸反詰道:“大司馬讓總管來的?”
“嘿嘿,無知小輩!本總管原想替你家保留點血脈,看來這想法完全是多餘的。”那人不再勸誘,抽出袖中的手掌,摘下了背上的金鈸。
這一對金鈸一大一小,大的直徑約有兩尺,小的僅僅七寸,大鈸圓潤古雅,鈸緣上銘着古怪的文字,小鈸則殘缺了數處,看起來破舊悽愴。兩鈸邊緣俱有穿孔,銀色鎖鏈串聯其間。
陸無歸劍指敵手,充滿了鬥志。
他必須全力以赴。
他知道敵人手上這件奇門兵器名爲“二一天作鈸”。
這“二一天作鈸”據說隱藏着五種奇技,不過江湖中人只曉得它可發邪聲惑敵耳,可飛旋斫敵首,可纏鎖奪敵刃。除此之外,這鈸還有兩種奇技是什麼,沒有人知曉。
因爲逼出那兩種奇技的人都已經死了。
死在大內逆鱗衛副總長、宮廷內侍第二號人物宇文商奘的金鈸之下。
“外面鬧着什麼動響啊,姨娘,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喊救命耶。”
“臭丫頭,欒大人府上這種事情多了去呢,大驚小怪!夜了,胡起甚麼閒心,睡啦,明兒一早還有大堆的事情忙不過來。”
那丫頭嘟嘴翻身躺着,仍是豎着耳朵在聽,過了小半會兒,這丫頭忽的坐起,叫道:“姨娘,姨娘,剛纔真的有人嘶喊啊,姨娘,你聽,又有聲兒了,松竹堂那面過來的,越來越近了,這聲音好嚇人,像是瓦片都碎了。”
那婦人亦起了身,惑道:“噫唉,倒真奇怪了,姨娘下去瞅瞅。”
這段對話發生在欒府前院的浣衣居。對話的是浣衣居的兩名浣衣娘。
二人本來忙完瑣事就欲安寢,卻禁不住這反常的騷動,中年婦人披衣起身,想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婦人剛推開房門,就有一道黑影竄進了屋內。婦人意識到陌生人的入侵,驚駭失色,而她未來得及作任何反應便覺得胸口悶痛,已遭緊追黑影而來的逆鱗衛一指點倒。
追擊黑影的逆鱗衛有三人,領頭者見室內丫鬟失聲尖叫,又隨即禁制了這丫鬟,他觀察到後窗完好,室內竟不見追擊的人的蹤影。
目標不見了蹤影!?
然而,不等這逆鱗衛細加思索,遮覆丫鬟的被褥中就刺出一劍。按常理來說,那被褥絕對不可能再掩住一個人的體型,但是那人確實躲了進去並已化成了一道劍光竄出。
偷襲的劍光好似師兄弟間陪練劍招的一次失手,來得和氣,半點殺機也沒有預泄。
繡花被褥,黃金劍光!
逆鱗衛吸氣收腹,肚子仍着了劍刺。負創的逆鱗衛一邊倒退一邊還擊,脫手擲出手中短戈。
“呲啦”裂帛,鏘然刃鳴,被褥紛碎,棉絮亂飛,黃金寶劍切割了褥被,架開了短戈。
寇壽題伏傷一人,另外兩名逆鱗衛也跟進了屋內,見同伴負創,疑犯欲逃,他們當即出手援阻。這兩人一個舞着細鐵鎏銀鞭,一個打出牛毛飛針。
鞭影追命,飛針索魂。
寇壽題到了前院便被這三名逆鱗衛纏上,一路無法擺脫纔將其引到此處。寇壽題對於攻擊之後的退路早就有算計。他抓起身前的丫鬟做盾,防住飛針,然後單手黃金劍揮格細鐵鎏銀鞭。
劍鞭相交,二者立刻糾結在一起,銀鞭順勢纏鎖。
棉絮在室內亂舞,略一較力,寇壽題就奪路而走。
他將奄奄一息的丫鬟擲向負傷的逆鱗衛,同時反衝向房門。
他反衝而出、棄劍。
寇壽題棄了被鞭子鎖住的黃金劍,就衝到兩名扼守門口的逆鱗衛夾擊之中。
在沒有武器更爲方便的距離中,拳影交錯。
痛哼連起,以及拳拳到肉的悶響。
寇壽題只攻不防,兩名逆鱗衛亦是攻多防少。一方要走,一方要留,雙方瞬間的肉搏皆無保留。
結果竟是兩敗俱傷,搏殺的雙方都遭了重創。寇壽題飛撞而出,撲倒了一片晾衣竹竿,“噼啦啦”的一陣亂響。門內的逆鱗衛追出兩步就覺腳下發軟,提氣卻是筋脈劇痛,險些跪倒在地上,兩人望着一跌之後迅速起身逃掠的寇壽題,再追不上。
浣衣居的格鬥只是豹紋一斑。
此刻前院大亂,燈火復燃,衆聲沸沸。重甲在身的兵士從欒府大門涌入,接收了被“逆鱗衛”掃蕩過的區域,欒府的自衛武裝被徹底瓦解。
寇壽題遁往後院。
再去前院,無異於找死,逆鱗衛的戰鬥力不可小覷,一旦被盯上就很麻煩,若遇上三人一撥的小組就更加難以擺脫。寇壽題一邊奔逃,一邊在懷中掏出兩個瓷瓶,他接連傾出大把丹藥,夜色下也不細看,張口一股腦都吞了,突出重圍的代價並不輕。寇壽題逃至一處造景假山,爲尋喘息,閃身躲進了石間陰影之中。
他一一拔出背上的三根飛針,迎着月色看出細針閃動着譎惡的碧色光澤。
毒!
而且應是如果不及時調息日後必然侵損元氣的陰毒。
寇壽題卻根本沒有時間運功逼毒。
再被逆鱗衛追躡,勢難走掉。朝廷行動的激烈、鷹犬們的扎手,這些俱超出想象,眼前欒府行動的聲勢簡直是提前抄家、徹底族誅的勢頭了。
後院那邊怎麼樣呢?
來前院這麼一對比,扳指還是在接星居位置轉動最速,如果說那處高臺下面就是礦心,按前後院對比所示,首腦多半在扳指響應更敏疾的後院。倘使純一真在“星羅棋佈”那魔星手上,恐怕凶多吉少,必須早做應對。不過這後院闊深非常,要從那裡找起?
寇壽題經過短暫平息,就急着穿出假山。
這個夜晚步步殺機,一刻也是不能耽擱的。
可是,他剛一探出孔隙,驀地渾身繃緊如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