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性的消息總是比建設性的消息更能讓人記住,醜聞與喜事相比,人們更喜歡談論前者。就像腐爛快過生長,壞消息總比好消息傳播得快。
定邊城作爲西北通向中原的首要交通樞紐,它的消息極爲靈通,特別在燥熱的夏季裡,訊息的流動格外暢達。定邊城的非定居人口幾乎佔到總人口一半,街巷時時刻刻都有待發的大型的商隊,坊市樓宇間亦少不了遊蕩的墨客騷人,他們帶來的不光是金幣和詩詞,他們亦是各種消息的散播者。城中的過客還有三三兩兩的江湖豪傑,這些人掛刀佩劍毫不掩飾武力,自然更不掩飾那些飛走的傳聞。西北大小戰事連年不斷,但仗在打,生意亦在做,並且從不間斷。北漠的奇貨稀珍通過襄城、雲野城運到此處,然後再輸往中原各州。這裡錢多,紛爭也多,養育的民風比較彪勇,有的鬧出人命也不告官,只憑刀子捅回來。白晝下的刀光劍影就像擺在攤上的那些冰河瑪瑙、雪獅獸皮一樣,已經吸引不了定邊城的眼球。
然而這一天的正午,三條消息卻掀動了定邊城。
第一則消息來自黑森林。原來就有傳言說大量高手雲集西北,爲了響應武陵山莊的號召,勢要擒拿朝廷逃犯金寒窗。此次黑森林事件印證了這一傳聞。消息說金鵬幫、有光殿、千秋幫、“周正方圓”四大世家的方鄭兩家、風流閣、紅葉亭七大勢力先後於鷹眼峽、黑森林兩次追緝金寒窗。消息還有另外的版本,只不過追擊的目標換成了螞蟻窩聲名正隆的殺手高行天。
目標可以不同,結果卻是唯一,這次行動以失敗告終。
金鵬幫幫主展飛鵬攜十二金鵬使與有光殿在黑森林發生激鬥,結果金鵬幫幾乎全滅,僅剩“小玉鵬”慕容婉兒一人逃了回來。金鵬幫作爲西北的一個大幫,在南邊數城有着不小的勢力,瀕臨瓦解的金鵬幫是否會變成一塊被瓜分的肥肉,這是許多人熱議的話題。
金鵬幫引起西北南隅的震盪反應,而這只是事件的一個插曲罷了。
有光殿長老團的第五長老轉輪劍雷沁喪了。雷沁和近半數的逝者如絲部隊死於一朵怒放的小花。
唐門八瓊之首的唐棠在嫁入金家之後第一次公然出手,出手即是唐門四大秘的九魂花。殺死雷沁,沒有守到金寒窗的唐棠緊接攜餘怒重創了四大世家方家的“小霸王”方獵無。
唐棠放言:金寒窗殺的是狗官,辦的是義事,做的一點沒錯。誰要想捉拿金寒窗,首先得過她這一關。唐棠的強硬表態意味着沉默了許久的金寒窗事件終於有了新的聲音。而且這個聲音如此不諧,如此猛烈突然,不知這是代表了金唐兩家的意思還是僅僅是唐棠護子情深的孤言。但唐棠的一石激起千層浪做法與言論勢必推動事件無法逆轉。
金家唐門曉不曉得唐棠的行動?
有光殿與方家會不會報復?
朱崖呢?
甚至有人費盡心思的猜想唐棠發的是幾瓣的九魂花?
江湖是個問句。
第二則消息則涉及到西北王府。
還有一個月就是西北王岑玉柴的六十大壽。王府大世子岑文海早早尋了一匹名爲“山影”的名駒,欲獻給西北王作爲壽禮。山影來自墨夢山下的納爾呼草原,神駿超俗,西北王是個尚武之人,聞得此馬的樣貌,非常歡喜,岑文海親自選定大羅教的一名香主級高手護送名駒。此人騎着“山影”,一路南下,不料剛過威宇城即遭強賊連人帶馬一併斬殺。賊寇的做法實在是太明顯了,這是對西北王府赤裸裸的挑釁,簡直是拔王爺的鬍子。西北諸城皆已貼出懸賞,廣徵線索,限期破案的公文甩在每一個府衙捕快的臉上。事到如今,半個月過去了,查來查去,案子沒破,一個江湖風言流語卻甚囂塵上。俱傳殺人斬馬的不是賊寇,其實動手的是與大羅教如雙峰對峙般傲立西北的另一大門派,無雙門。
無雙門和大羅教表面並稱西北雙雄,相安無事,但一山豈容二虎,兩派背地裡的爭鬥連西北的小孩子都津津樂道。坊間議論着無雙門本欲襲殺大羅教的人,盯上的就是這個香主,卻因爲岑文海按着恭王的心意諸事從簡,送馬僅僅一人一騎,下手的人不知運的是王府的壽禮,這才鑄成大錯。
無雙門堅決否認流言。爲此,無雙門門主李無憂求見西北王岑玉柴,親自進行了澄清。西北王安撫了這位武林巨頭,並要求無雙門和大羅教保持現狀,不要擴大沖突。近日來無雙門與大羅教之間愈發充滿了火藥味,對此,西北王是略有耳聞的。雙雄的實力深厚,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於兩派門徒的摩擦不願管,也不敢管。西北王算是表達了大度的姿態,希望此事到此爲止。不過,就是西北王想過一個清靜壽誕的願望似乎都難以遏止對抗的趨勢,大羅教與無憂門在平朔城還沒有大動作,其他諸城濺起的鮮血已經提前爲壽禮張燈結綵了。
至於第三則消息比較平淡,但它卻像是一面揮之不去的陰影遮在所有中原人的心頭。
北漠內亂結束了。
北漠之王完成了在苦寒之地的祈禱,返回了屬於他的王座。
相比神秘強大卻鬆散的南疆,還有那個海外仙山也似的無量海,北漠是中原最大的威脅。沒有人能夠說清北漠究竟有多少個部落,他們依靠遊牧捕獵爲生,如同天空變幻的風雲,北漠人居無定所,隨時遷徙。北地有足夠寬曠的疆域可供他們自由馳騁,北地亦有着大量的水草礦藏供他們繁衍生息,但是北漠人信奉戰爭的神靈,每當聖壇的巫祭們得到天啓,大大小小的部落隨意抽調就能整合出一隻規模上十萬的剽烈鐵騎,悍然南下。礙於浮屠山、安息嶺兩條綿長巨大山脈的阻隔,北漠選擇的突擊點主要是燕州和涼州。是以燕、涼兩州始終是中原的軍事重地。
西北涼州是藩王世襲,以一城統全州。東北燕州則是子承父業,領受鎮北將軍印。兩地傳繼的名目看來有別,實際倒無什麼不同,唯一的區別可能在於現任的鎮北將軍苗望北乃是大司馬的首徒。去年,北漠左賢王趁內亂之機借天啓之名,發動二十七個部落,合共十二萬鐵騎,閃電南下,一時間侵擾三州,銳意洶洶,但最終依然被苗望北率軍擊退。苗望北逐北八百里,斬首三萬七千衆,左賢王的五個兒子全部死在苗望北的太極矛下。新任鎮北將軍用赫赫戰功壓下了所有人對他的非議,北漠亦亂上加亂,染血的山嶺與草原令崇尚強者的北漠人形容苗望北是安息山脈的延續。
然而隨着北漠之王的迴歸,北地部落的騷亂平歇了。北方的寧靜意味着風暴的凝聚,如果這位名爲王者實爲劍聖的統治者起了聆聽天啓的心思,真正的殺戮年代恐怕就要到來了。
一排排的攤位都是簡易搭建的,自主鋪設起來的交易市場骨架分明,緊密相連的攤位筆直延伸,最大限度的利用了面積,而預留給客人的通道寬度恰到好處,既不擁擠,也不舒適,激烈的叫價砍價持續一小會兒工夫就能夠形成一個堰塞湖,堵住人流的去路,但這正是所有露天市場渴求的氣氛。能夠營造出想要的氣氛,只有領悟到行業精髓的人才做得到。這個市場叫做回頭市。它的背後有着商會的影子。雖然回頭市不是商會直接控制的市場,但是商會通過管理和打點各方關係,仍可以從市場抽得百分之三的利潤。類似這種市場,商會幾乎在每一個大城都有涉足,收益彙集起來是一筆海量的財富,而它比起商會的其他經營項目,僅是九牛一毛罷了。
陸無歸正和一個攤販討價還價。過道里,人流穿行不息,他敏銳的感知察覺到一個物體以不規律的速度忽然靠近。然而陸無歸依舊面不改色的敲定了一匹駱駝的價格,付了五兩銀子的定金,跟着賣家去取駱駝。
身後的不明物體此時突出重圍擠到了陸無歸旁邊,她一把拽住陸無歸的袖子,氣喘吁吁的道:“找到你了,還真不容易啊,幸虧本姑娘鼻子靈……”話沒說完,駱鈴聯想起了鼻子靈的幾種生物,俏皮的吐了吐舌頭。
陸無歸逐漸在面部生成一個略顯生硬的微笑,轉向拉住她的少女,道:“駱小姐,你不是和蓋幽去尋見龍鏢局了嗎?怎麼這麼快?”
駱鈴將食指豎在脣間,低頭左右張望了兩眼,才緊張的道:“喂,你幫我看看,蓋幽那傢伙跟沒跟來?”
陸無歸隨意看了看,道:“沒有。”
“嘿,你這傢伙這麼不用心,你怎麼知道他不在?”駱鈴不滿的道。
陸無歸漫不經心的道:“我一直在看。你放心,四周很乾淨。”
“乾淨?這裡味道這麼差,那裡乾淨了。哦,我明白了,你說的乾淨是行話,就像我們鏢局說點子、扎手、風緊、扯乎之類黑話。那你確定沒有人跟着我嘍,哎呀,好不容易支開那個頑固的傢伙,見龍鏢局如果還沒離開,就讓蓋幽先與他們匯合吧,我們趕緊動身去找最終收貨的人吧。”
“爲什麼撇掉蓋幽?你就不怕我對你不利?”
“這是我初出茅廬,第一次闖蕩江湖,我當然要獨自體驗一把。讓人保護着,怎麼曉得真正的江湖是個什麼樣子。怕你?你難道很厲害嗎?”
駱鈴說着說着就有些興奮,語調漸高,使得陸無歸不得不用實話來回復她,“江湖是醜陋的。你的期望值有點高了。”
駱鈴不以爲意的道:“醜陋?我覺得挺好的呀,除了會衝突,會別離,會傷亡,其他也沒什麼不一樣麼,不過人總是要死的,天下也沒有不散的宴席,本姑娘不怕血,不怕惡人,我要像我娘一樣,燕子一般劃過天空,叫所有人都記住我,不敢小看我。”
陸無歸重複道:“善遊者總在溺斃的時候詛咒河流,你還沒學會游泳,體會不了江湖風波惡。我警告你,同是這條河流,女人的死法要慘過男人數倍,你還是降低點期望值比較好。”
駱鈴側身閃過一個路人,扭頭看着陸無歸,略有幾分好奇又略有幾分不屑的道:“殺……呃,你,幹你們這一行就一點審美、愛美、嚮往美的興致都沒有嗎?”
陸無歸淡淡道:“如果你對這條河流徹底失望,你纔會發現它原來也是美的。”
駱鈴皺着眉毛把陸無歸的話品咂了幾遍,忽然格格笑道:“胡說八道。”
陸無歸也笑了,微笑恢復了懶洋洋的自然味道,道:“鑰匙還在你身上吧,如果你決定好了,我們馬上就出發,接收方已經在等我們了。”
“嗯。”駱鈴瓊鼻微皺兩下,嗅了嗅氣味,眉毛迅速立了起來,但卻不願多說一句話了。又快行數十步,畜欄已在眼前。一列畜欄裡除了駱駝,馬匹,牛,羊,甚至北漠獨有的巨象猛獁也有一頭,那象趴在地上,在嗡嗡的蠅蟲飛舞中發着無力的嘶鳴,似要死了。駱鈴停在原地,看着陸無歸又掏出十兩銀子,與駱駝的主人進行了交割。在支付的時候,她才發現殺手原來也是愛惜錢財的普通人。駱鈴很認真的觀察着陸無歸。年輕的殺手非常成熟,殺氣內斂,大隱於市,除了樣貌額外好看一點,也就是一個普通人。但是因爲知道陸無歸的身份,有這先入爲主的觀念作用,駱鈴卻能直覺的碰觸到殺手內心的冰冷。那種冰冷森寒到可以凍結陽光。或許這個微笑的殺手若不經常笑笑,溫暖自己,連他本身也會凍結了吧。
少女這樣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