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鈴撅起嘴道:“我不喜歡螞蟻窩,螞蟻窩的江湖名聲不好。爲了錢什麼都做,什麼人都敢殺,那裡是變態、惡人、瘋子還有殺人狂的天堂,不好。你離家也不好,但是我支持你的決定。不過,嗯,你有沒有來我們遠威鏢盟的想法?我可以跟我爹爹說的。你來的話,憑你的本事最差也能做個金牌鏢師。”
陸無歸轉頭對上駱鈴的目光,微微笑。
駱鈴得不到回答,大窘,不耐的道:“怎麼,不來啊?看不起遠威?不來拉倒,反正這種事情我也做不了主,剛纔的話當我沒說,酒後失言,嗯,酒後失言,喂,你笑什麼。”
陸無歸笑道:“殺手是無法轉行的。這是行規。殺手只有兩個選擇,殺人或是被殺。你快些吃吧,適才還喊着餓,如今別光顧着喝酒。”
駱鈴冷哼一聲,一碗酒又下肚,她戀戀不捨的放下碗,用力的伸了個懶腰,才捉雙筷子,充滿鬥志的殺向桌上美味佳餚。一路兼程遠行,北漠人越走越急,她沒有陸無歸站着也能休息的本事,體力一直在下降。而陸無歸則心無旁顧,不緊不慢的吃着。兩人不說話,不飲酒,一會兒就結束了飯桌上的戰鬥。
皎皎樓下的是條主街,人流不息,嘈雜不止。往着山上宮的反方向走上兩百步,便有數家客棧。陸無歸與駱鈴來時已心裡有數,陸無歸亦不想再暴露行蹤,他們打算就近住下。
兩人出了皎皎樓,沿街沒走多遠,正逢上一個臉頰新剔如慘青刀光的背刀漢子。陸無歸與漢子的相貌體型均遠優於常人,本應吸引不少人的關注,可是陸無歸與那漢子卻一個像是樓宇下淡淡的陰影,一個像是日光烤起的微塵,與喧鬧的市井合一,毫不顯眼。陸無歸與男子打遠本能的互對了一眼,就再不關注,寂寂擦肩而過。
陸無歸與高行天恰然相逢,未說一句話。
錯身的剎那,陸無歸完全進入了陰影之中,同時,高行天已然消失不見。兩個殺手因爲各自任務的隱秘,選擇了迴避對方。駱鈴在這一瞬間好像忽然察知不到陸無歸的存在,她趕緊轉頭瞅着,重新定位年輕的殺手,露出納悶的表情,問道:“怎麼了?”
陸無歸道:“還是換個地方住吧。”
駱鈴這次倒沒提出什麼反對意見,只是四下張望了幾眼。兩人穿繞了幾條街,在一家李氏客棧落了腳。
客房兩間,緊挨相鄰。
陸無歸進入房間,放長匣於木桌,安坐木椅,一手按在匣面,鼻際聞着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陷入了沉思。他這樣坐着,不知過了多久,日光由亮白逐漸轉爲淡金,桌椅窗戶的影子由短到長,陸無歸的姿勢未有絲毫變動,好似一個木頭人,只是眼睛盡是血絲。
屋門傳來了敲門聲,陸無歸也沒反應。門外的少女靜了片刻,就推門而入。駱鈴換了一身墨綠衣衫,嬌軀散發着洗浴之後的清新氣息,她走到陸無歸跟前,遞出一隻緊握的小拳頭。
陸無歸的目光像從遙遠的過往逐漸拉回,一點點的努力聚焦到駱鈴的緊握的手上。
駱鈴乾脆的道:“喏,拿去吧,不和你鬧了。”
陸無歸看了駱鈴一眼,在秀小拳頭的下方鋪出修長的手掌,溫聲道:“謝謝。”
“你想到我會提前把它給你嗎?不過聽到你說出這兩個字,還是很令我感到意外的。”言語間,少女鬆開手掌,一枚仍帶着少女體溫的鑰匙滑落到殺手的手心,駱鈴揹着手,故作輕鬆的道:“這樣,我們就算是分別了吧。”
陸無歸點點頭。
駱鈴轉身欲走,但稍停了一下,道:“我會暫時在這裡住下,如果你什麼時候走了,跟我打個招呼吧,我是說方便的話。”
陸無歸點點頭。
駱鈴回眸看了一眼夕光中宛似雕塑一般沉寂的殺手,不做留駐,幾步出了房間。
少女走後,陸無歸雙指捏緊這一把鑰匙,面色終於肅然。
平朔城的夜幕降臨的很晚,但夜色一來,就瞬間席捲大地,最後一線日光轉眼消失。黑暗僅僅統治了一刻,星羣即大規模出現,輕易塗勒出一條璀璨銀河,可以與之匹敵的唯有明月,半面月印在高遠暗藍的天穹,俯視人間,古意蒼然。城內的燈火燎原般陸續點明,而街上的人影卻稀廖再稀廖,夏夜的風悠揚的吹拂,風聲和着山上宮子時之前兩個時辰一響的暮鼓道音,詠唱着安眠的夜曲。
駱鈴房間的燭火熄滅了。
陸無歸房間的燈火則根本沒有點亮過,屋內浮着縷縷暗香,殺手枕着暗香的源頭,和衣睡在黑暗的牀鋪上,發出勻長有規律的呼吸。房間位於客棧二樓,當窗戶紙發出了一聲細不可聞的響動,碎了一個窟窿的時候,陸無歸的眼睛緩緩睜開,亮如晨曦,他抄起長匣,無聲無息的下牀,屏住氣息,平靜的凝視着從窗紙孔眼滲入的煙氣。之後,他像一個幽靈漫移到窗邊,輕柔的推開窗戶,窗外一根不斷涌出煙霧的長管啪嗒向下掉落,陸無歸則一躍而出,電般追逐着前方遁去的黑影。
街道兩邊的人家大多漆黑一片,行人更是無幾,夜已深。月光裡偶爾會閃出兩道急速移動的影子。兩道疾影保持着始終不變的距離,轉過一個又一個巷道,追逐不休。前方的黑影輕功不錯,又熟悉環境,但是他施盡手段亦無法甩掉陸無歸的追蹤。陸無歸銜着黑影在幽暗中奔行了一陣子,慢慢的追到一片昏黃的燈影闌珊處。
露天的棚子,散落的兩張桌子,亂擺的七把椅子,通紅的炭火,一口熱氣騰騰的鐵鍋,攪動勺子的老師傅,以及一個低頭吃着羊雜的孤身青年。
陸無歸看到這一切,放棄了黑影,直奔攤子而來。他佔據了另一張桌子,叫道:“老人家,來碗蔥花羊雜湯,最好加點面。”
老師傅兜着鍋裡的湯水,似乎要收攤子了。
那青年聞言,沒有擡頭,只是咕噥了一句,道:“老薑,他那份兒我請了。”
老師傅應了一聲。
陸無歸冷冷的向那青年說道:“亂倒胡椒粉的做法不好。”
青年加速劃拉了幾筷子,捧起碗,飲了一大口熱湯,然後輕輕放下碗筷,露出一張含笑的文質臉龐,靦腆又歉然的道:“看來是發生了多餘的事情,我爲此而道歉。我知道你不喜歡,你也應該知道我也不喜歡的。該做的,不該做的,有時候沒法子跟他們說得太細,手邊用熟的人剛被調走了,合心的不多。”
陸無歸眯眼看着這個書卷氣十足的青年,忽道:“蕭總堂主,我千里迢迢而來,難道你認爲我只是來送東西的嗎?你應該有誠意的。”
蕭溫菊數出二十幾枚銅錢,放到桌面,不好意思的道:“當然有誠意,否則我爲什麼要在這裡等你。陸兄,你背後的匣子是不是太沉了,放下吧。”
老師傅走來,收走桌上的銅錢,順手給陸無歸上了一碗蔥花羊雜麪。陸無歸拾起筷子,也不放調味的,翻起熱氣騰騰的羊雜碎,像適才的蕭溫菊一般大口的吃起來。一碗蔥花羊雜麪,其實經不起筷子撈個五六下,陸無歸細細的嚼着最後一口面,慢慢的嚥下,然後他握緊了筷子,啪嚓一下將其戳進桌子,變了臉色,寒聲道:“我是有誠意的。”
蕭溫菊凝神看着陸無歸,清了清嗓子,語帶敬意道:“我瞭解了。你沒有防備我。我也沒有采取任何不適當手段的念頭。我們以前不曾交過手,希望以後亦是一樣。對於此事,無雙門懷着萬分的誠意,李門主將事情全權委託於我,我可以付出令你們滿意的交易條件,你們要的東西,如果我沒有判斷失誤,此趟也給你們帶來了。”
陸無歸不爲所動,眼角餘光掃了一眼煮麪的老師傅。雖說夜近子時,但是麪攤這條巷路卻無一人過,道路一望空寂,冷冷清清,正經生意人怎會選擇這般地方做生意。
蕭溫菊觀察到陸無歸的意動,誠懇的道:“他叫老薑,只是個普通人。要說特殊,老薑是平朔城最後收攤的夜排擋,老薑的兩個兒子都在無雙門門下做事,僅此兩點而已。巷口的路,我們封了,但是不想封的太久。希望陸兄體諒。”
陸無歸考慮着蕭溫菊的解釋,收回目光,鄭重的卸背上長匣於桌面,正色道:“我要的東西呢?”
蕭溫菊從袖口摸出一個小匣子。匣子黑色,一尺長,兩寸寬,做工簡樸無奇,像是一隻普通的妝匣,而蕭溫菊卻如奉至寶一般託着小匣,謹慎的捕捉着殺手的表情,道:“成交?”
陸無歸一看這個匣子,眼角不自覺的就跳了一下,他猶豫道:“我要驗一下它。”
蕭溫菊馬上拒絕道:“不行。雖然它在你我手裡發揮不了十成十的威力,但那也太危險了,前車之鑑,我可是銘記在心。蕭某以人格擔保,東西無假。”
陸無歸與蕭溫菊沉默互視片刻,時間似也流逝的緩慢了,直到今夜最後的暮鼓飄渺響起,兩人才達成一致,他們的手同時動了動,大小兩隻匣子兀地飛出。
蕭溫菊接住長匣,聞着匣內散出的謎樣香氣,面上有喜有憂。
陸無歸收了清明時節,稍作檢查便納入懷中。因爲親手使用過這可怕機關的原因,他一入手就知道應是真品。陸無歸一彈指,又一把鑰匙飛出。
蕭溫菊取了鑰匙,見陸無歸欲走,開口叫道:“陸兄,請留步稍稍。”
陸無歸冷道:“還有何事?”
蕭溫菊略帶些靦腆的道:“徐予應該跟你傳達過吧,我還有一件私人禮物送給陸兄的,希望陸兄笑納。”蕭溫菊摘下了腰畔繫着的一把刀,大含深意的道:“你一定會喜歡這件禮物的。”他一揮手,手中刀已拋飛過去。
陸無歸探手抓住此刀,皺眉審視着刀體。這把刀的刀鞘很新,刀把卻很陳舊,顯然二者並不是原配。當陸無歸輕輕拔刀,出鞘的寸許刀鋒竟在暗夜裡漾起了五彩迷離的流光。光芒在殺手的眼中瞬間湮滅,陸無歸的面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他立即收刀,一言不發,轉身便走,幾個起落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蕭溫菊望着陸無歸消失的方向,思量了一會兒,然後走向麪攤的棚角,幫助老薑收起竹竿、篷布、桌椅等雜物,親切的叮囑道:“老薑,這幾天動盪得很,爲了安全起見,你晚上不要再出來做營生了。”
老薑藹善地笑道:“總堂主操勞諸事,我就是想給總堂主煮碗麪湯罷了,我那兩個犬子多蒙總堂主的照顧,老朽感激不盡。”
蕭溫菊不悅的道:“老薑,你若這樣,我今後巡夜是絕對不會過來了。”
老薑慌忙答應道:“好好,老朽這幾天就不出來,諸事聽總堂主的,肯定沒錯,老朽不給你不添亂,便在家清閒幾日。”
蕭溫菊把沉重的桌椅搬上推車,欣然道:“這樣就好,老薑,你別介意,我可不想錯過你煮的東西,以後還有機會的。”
老薑感嘆道:“我這個什麼能耐也沒有的老傢伙能和總堂主交朋友,三生有幸,老朽只恨無處幫助總堂主。我聽犬子說,門裡給總堂主配備的手下都是輪換的新人,這怎麼行啊,而且總堂主身邊連個貼身的侍衛都沒有,一旦遇事,可如何是好?”
蕭溫菊搖頭道:“老薑,這樣的話以後不要提,也不要與大武小文說。你我相交,不在江湖之內,我們不說這些,李門主乃至回門主對我信任至極,其中諸事不是你能明白的。”
老薑嘆息一聲,不說話了。
一老一少抓緊收拾着,揮手告別着,一西一東,各自歸於漫漫夜路,無人的巷口過了許久纔有幾個醉漢經過。此間除了一個煮蔥花羊雜麪的老師傅,沒有外人知道這裡做了一個交易,而這個交易卻是那麼的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