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似夢。
趺坐石臺的屈灑睜開了眼睛,他幽暗的眸子在高行天的臉上定了一定,點了頭,就又閉上了眼睛。
桑玉躡婀娜的站在屈灑右側,開口道:“高行天,你來做個擔保人,見證一下這位新人的入窩吧。”
桑玉躡的聲音雖然儘量平淡,但是一雙美目掩不住勾人魂魄的蠱惑之意。高行天卻是視若無睹的起身,他跨前幾步,選擇立於屈灑左側。
入窩新蟻都需要一名擔保人,擔保人通常爲新蟻的入窩推薦人,偶爾也有血蟻被臨時指定爲潛力新蟻的擔保人。擔保人幫助新蟻適應蟻窩的規則,算是新蟻的引路人,但在某種極端意義上也可以說是監督人。
兩名黑螞蟻隨即啓開長箱的封釘,挪開箱蓋。
一聲悠長的吸氣之後,便有一雙柔荑搭住箱子兩邊上沿,纖弱的身影舒然起立,女子在晃晃燈火下的動作恍如一朵悄然綻放的大麗菊,流暢,自然。她輕撩鵝黃色的血污裙襬,邁出了箱子。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擡起頭。
女子肅穆的單膝跪倒,低頭拜道:“參見蟻王,蟻后。”
長髮漆漆,襯得女子的脖頸白嫩無比,光線順着它的衣領溜了進去,映出背的雪色脊線驚心動魄的下陷,衣裳領子貼的再緊也顯得高了些。兩隻黑螞蟻已經退了出去,封閉的石室只剩四個人。美色當前,兩個男人一個閉着眼睛,一個眼睛雖睜但是毫無反應,桑玉躡卻是抿了抿紫脣,粉紅小舌情不自禁地舔了一下嘴角。
高行天對氣機的感應相當敏感,這個女子出箱之際,不自禁的氣機外放被他完全捕捉。高行天經歷過面見蟻王的場合,只不過他是在試煉之前,這個女子是在試煉之後。他不知道當初自己在蟻王的眼中是什麼模樣,他卻是隱約看到了這個女子的本色。
地下血染之窟的閉幕不過才過了一個時辰,試煉的結果已經全鎮皆知。能在激烈的殺戮之後,心與體仍然保持無比寧靜,以致裙角的鮮血也安詳如點綴花繡的人,其人格只有兩個趨向。
不是惡魔,就是聖徒。
高行天忽然明白屈灑爲什麼叫他來。除了三隻血蟻以及尤量感、穆孔等老傢伙外,有資格做這個女人擔保人的螞蟻幾乎沒有。
屈灑幽暗的眸子緩緩睜開,柔聲道:“你的名字。”
女子擡起頭來,那是一張二十多歲的年輕臉龐,這臉孔不見得多麼精緻漂亮,但是冰澈玉潔,堅定冷毅。她直視着屈灑的眼睛,嫺靜地回道:“伊敵。”
屈灑問道:“給我一個理由,伊敵,你爲什麼要加入螞蟻窩?”
伊敵答道:“妹妹以殺兄弒父之名將我告到白雲一紙堂,現在不僅伊家堡追殺我,白雲一紙堂的主人何君晚也很可能下令通緝我,我已無路可走。望蟻王見憐,收留小女。”
屈灑沉默的看着伊敵,做着判斷。這個女人的投名狀上只寫了發生於伊家堡的事情,狀紙表述其身份乃是伊家堡堡主伊煥城的養女,之所以殺兄弒父,全因伊煥城欲對其行下流不軌之事,有關白雲一紙堂的通緝可是片字未提。
白雲一紙堂發源中州,總堂設在中州的州府博望城。白雲一紙堂的門派宗旨有一條對外受理不平之事的特殊條款。白雲一紙堂替人討公道,它不收佣金,不設條件,也不看對方是什麼階層,是否有回報的實力、潛力。白雲一紙堂只看呈上來的冤屈是否屬實,以及是否有武林人士介入的必要。個別證據確鑿的特殊情況,白雲一紙堂甚至直接執行生殺大刑,執行人會抄送一份罪徒的鐵證,報送事發地的管轄州府。許多正道人士肯定白雲一紙堂的俠義,但亦有人認爲白雲一紙堂的做法越俎代庖,不過是在邀賺名聲。可是不管怎樣,白雲一紙堂敢於攬下不平之事依仗的是自身的強大。白雲一紙堂甚至還會接受中州之外的呈冤,譬如伊家堡便是位於幷州的家族。
這時,桑玉躡忽然簡潔的插了一句:“三刻鐘,殺十三人,全身而退。”
“意見這麼幹脆,躡兒,你仔細考慮過麼,江湖有權勢的女人不多,大雪山,桃花塢,到現在的白雲一紙堂,你想都得罪一遍?”屈灑的語氣有些意外。
桑玉躡笑道:“有權勢的女人是不多,像何君晚這般極有權勢的,那就更少了,好不容易碰上這種閒事,我怎能不使勁的得罪她一下。王,您是在開躡兒的玩笑吧,躡兒怎能跟您相比,觸怒武陵山莊的人你都收過,何況白雲一紙堂呢。”
屈灑道:“我們是殺手,不怕得罪人,但這不意味着我們要靠與天下人爲敵來證明這一點。伊敵,你通過了試煉,自然可以入窩,現在賜你兵蟻之名。高行天,你是她的擔保人,由你交代蟻窩的規矩,讓其知曉。”
高行天點頭,然後沉聲道:“蟻窩之人須守三章五律。按事之權宜,窩外行事不究,然窩內遵法三章。三章其一違背蟻王,死罪。其二擾亂蟻窩,死罪。其三故意殺傷他人,死罪。螞蟻應信奉五律,不自私、不相殘、不背叛、不結黨、不遲疑。”
伊敵認真記下,當場完整無誤的複述了一遍,然後拜謝。
桑玉躡拍拍手,兩隻黑螞蟻再度入內,須臾功夫釘裝好箱子,擡走了伊敵。
桑玉躡也隨之離開。
留下的兩個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屈灑率先開口道:“你殺的人太多了。一個好的殺手不需要殺那麼多人。”
高行天不以爲然的反問道:“什麼叫好的殺手?”
屈灑曼聲道:“利刃不輕出,寶刀只一現。”
高行天繞到屈灑正前,拱手一拜,面色誠摯的道:“怎個好法,還請王親身教我,吾當學而不忘。”
屈灑輕笑起來,亮亮的音色十分的好聽,這種悅耳很容易讓人忽略聲音中隱含的情緒。
高行天收手,單刀直入道:“西北的事你早就知道?”
屈灑柔聲道:“李無憂、宮無上之間的事情,我憑什麼知道。交易人出錢,我送東西,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爲。”
高行天冷道:“打個幌子的事情隨便找一個人就做了,我是個不甘心的,不要再找我做這種事情。”
“也不完全是幌子。你若真殺了岑玉柴也是大功一件,神殺手之名、蟻窩之威當蜚聲天下。”屈灑忽然語音一沉,森然道:“但你殺不了他,你的實力還不足以完成這種難度的任務。所以,你別在這裡抱怨。”
高行天眉心的刀紋一跳,緩緩道:“很貼切的評價。”
屈灑哂道:“不要不服,有朝一日你登上武陵山莊第九層天台絕頂,也可以來評價一下我。”
高行天無聲咧嘴一笑,他問道:“這個伊敵怎麼處置?這個女人絕不像表面那麼簡單。”
“先不說這個女人,叫你來還有別的事情商議。”屈灑沉吟間,石室的門開啓,走進來一個手提短劍的年輕殺手。屈灑看到陸無歸出現,欣然道:“人到齊,現在可以商量一下怎麼辦了。”
螞蟻窩附近百里沒有大城。
最近的城鎮位於折羽山的西面,那是一個叫做焦縣的偏僻小鎮,一條雲州通向冀州的官道劃過折羽山畔,橫貫小鎮,夕照溪前方十五里的地方設有一處保障驛站。然而由於螞蟻窩的興起,此地的安全存在嚴重的隱患,如今基本沒有官員敢留宿焦縣驛站。本朝財政把控十分嚴格,只有軍鎮要地的沿線驛站享受軍費的全額補貼,其餘的驛站一律自收自支。這種安排導致了兩極分化,地理位置優越的驛站經營興旺,而沒有人流的驛站失去財源,長久下去就自然消亡掉了。但是焦縣的這座驛站並未因此荒廢,另外一個極具活力的羣體使驛站始終保持着強盛的生命力。
驛站多少年接待的主要羣體都是武林旅者。
亥時的夜空月隱星稀,跟客棧無異的驛站透着朦黃的燈火,改造過的三層小樓已經住滿了人。院落裡搭着長篷馬舍,內裡安置着二十餘匹健馬。小廝餵了最後一撥草料,揉着腥鬆的睡眼,拖着空空的簸箕從馬舍裡走出。驛站裡的江湖客大多豪爽,出手闊綽,小廝照料馬匹便格外用心。秋夜涼似水,小廝的心房卻被懷裡的二兩銀子溫得暖暖的,二兩碎銀已經抵得上他兩個月的忙碌所得,回想張公子打賞時的瀟灑風儀,小廝只覺得神仙中人也不過如此。
興意驟起,小廝回頭瞪了眼遠處陰鬱幾不可見的折羽山,心底冒上來一個古怪的念頭。如果不是山的那頭存在着一窩被稱作螞蟻的可怕殺手,那麼冷僻的驛站便不會有江湖豪客紛至沓來。沒有這些江湖客的闊綽花銷,驛站將難以延續經營,身無長技的他亦只得繼續忍受困苦。
說到底,最應該感謝的倒是螞蟻窩的冷血殺手啊。
然而殺手們從來不在折羽山四周的區域公開活動,就是想表達感謝也是找不到人。小廝胡思亂想着,虛無的倦乏化成了實質的重量,扯動一雙眼皮,小廝掩不住睏意哈欠連連。驛站的人手很少,除了驛丞、廚娘、伙伕三個人外,就是他這個小廝了。
今日的他實在是太累了,以至於身後有人也沒有發現。那個人在小廝回頭一望的時候,就像一片風中薄紙貼在了他的身後。
每個人的視界都有着盲區,盲區隨着視界移動,能看到某處,相對的就看不到某處。那個人行走在小廝的盲區裡,無聲無息的像一個鬼。貼身的跟行意味着兩者的差距是天壤之別。月隱無影,憑小廝的感知水準根本發現不了這隻鬼的存在。
小廝邁進驛站門檻,習慣性回身關門。那個人便從小廝的身側輕快的飄進了客棧,他隨手在小廝的後腦輕輕一敲,就令小廝失去了意識,仰頭歪倒。那人單手托住小廝,接下簸箕,慢慢的將人與物擺靠在門旁。
一樓室內無人,桌椅板凳收拾得很規整。牆壁陳舊斑駁,角落裡放置着一些如鋤頭、鐵杴之類的農具,樓梯邊高掛着一盞油燈,油燈下便是廚房門口,那人嗅了嗅,聞到的是當地土產醃肉的鹹香以及隨便堆放的土蔬氣味。一樓裡頭有着三間臥室,左數第一間臥室的房門露着一條縫隙,關不住男人的猥瑣褻語與女人的晦浪笑罵。
侵入者身量不高,面色白淨,雙目細狹,他輕輕摘下腰畔的佩刀,左右上下的打量,全面感知驛站內的環境。忽然間,他眉頭一皺,伏身抓住了小廝的脖領子,侵入者就像提着一件輕薄的衣服,無聲飄至樓梯處,直入後廚房。
樓梯傳來沉沉的聲響,一個彪形大漢大步下樓。
這名挎着短刀的漢子名叫陳龍,乃是五行派的弟子。五行派是一個徐州門派,五行派與近鄰禮樂派、清風派世代交好,三派組成了一個小小的三派聯盟,在徐州也算頗有名氣。去年五行派與禮樂派數名長老詭異猝死,三派小聯盟懷疑螞蟻窩參與了暗殺,於是遣來陳龍等七名弟子,調查事實真相。
螞蟻窩居列殺手組織三甲,單憑三派聯盟斷然不敢如此行事,卻是江湖上傳出四大世家以及千秋幫、神刀紅葉亭、明月府等大小豪強惱怒螞蟻窩近期的囂張行徑,決定予以懲治報復,三派這才臨時插上一槓。
驛站目前駐留四十七名客人。
四十七人來自五湖四海各門各派,螞蟻窩和這些人背後的門派勢力多少都有點交集,一次交集一筆血債,如今有些血債的幕後人已被清算,而有些血債的頭緒才漸漸明朗。待這些門派回過味,螞蟻窩便成了衆矢之的。
螞蟻窩公然拿江湖客的項上人頭做生意,那個門閥宗派可以長期忍受?但是真正付諸行動,又有那個門閥宗派願意率先挑這個頭?螞蟻窩發展到今天,高水準殺手成羣結隊,秘密網點佈局中原,實力不遜色一方豪強。無論那個勢力想對螞蟻窩動手,都得先掂量掂量自身幾斤幾兩。
找螞蟻窩的黴頭,單方行動是不划算的。多方聯合行動才符合諸門派的利益。
這次的剿蟻行動由四大世家牽頭,千秋幫、神刀紅葉亭、明月府諸強參與,十幾家大小門派附和,規模超過以往。諸方頭腦對於行動方案尚未達成一致,爲了防止蟻窩做出過激的舉動,大隊人馬有的還未到來,有的尚且滯留在焦縣,駐紮在驛站的只是前哨。
五行派陳龍步下樓梯,不覺一樓有何異樣,他酒氣上頭,肚脹尿急,一腳踢飛門口的簸箕,酣熱的走出了驛站大門。內裡臥室中胡天胡地的驛丞和廚娘聞得聲響,也沒有心思察看,只要有銀子,他們纔不會得罪這些江湖客。
陳龍在昏暗的馬廄旁站好姿勢,眼睛直愣愣的眺着折羽山。折羽山屬於螞蟻窩正統的勢力範圍,這幾天不斷有人夜探折羽山前的夕照溪,陳龍也去過兩趟,但是他和大多數人一樣,只在溪邊象徵性的逗留,沒敢跨溪闖入梨花溝。他依稀記得隔岸觀望梨花溝,夕照溪另一邊的秋蘆葦隨風搖曳,光景獨好,只是注目下去,遠處茂密的荒草野林卻是怎看怎麼殺氣深重,讓人膽戰心驚。
聽說藝高膽大跨溪巡查過的只有鄭家的那位美嬌娘。
勾人的美嬌娘啊……五行派,不,就是整個三派裡也沒有那麼豔麗的人啊,想到這兒陳龍的腦袋愈加滾燙,腦際不由浮上來一些荒誕的情景,對於那等高高在上的人物,他除了意淫也做不了什麼,就在神魂顛倒間,陳龍下體那寶貝地方卻是倏然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