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亮晶晶,地上的眼睛忽閃忽閃睡不着。黑森林的另一角,野兔、野鼠、狐狸、松鼠、蛇與穿山甲們窸窸窣窣而動,一些大型獵食動物諸如狼獾虎豹亦在遊蕩搜尋,林間彌散着一種芳香,它若有若無,不濃馥,很淡薄,但是隻要偶然間吸入一小口,就彷彿被拖入了一個最爲美妙迷人的夢境,森林中的它們無法安睡,無法覓食,甚至無法交配。芳香如同森林女神的吐息,充滿了勃勃生機,任何生物都想迫切的佔有它。
芳香源自一個男人。
準確的說,奧妙的芳香源自男子背後的一口長匣。
長匣呈灰白色,表面間有黑色粗糙的紋路,它兩尺長,四寸寬,方整嚴密,樸素無華。夏夜是溫暖的,匣子是冰冷的。玄冰寒鐵堅硬、森寒、昂貴,這個由玄冰寒鐵打製的長匣可以把匣內溫度常年保持在冰點以下,而且密不透風。
長匣逸出的香氣含着涼意,背匣男子急速掠行,香氣在他身後拉成一陣微涼的香風,飄逸的香氣大約經過一盞茶的時間纔會完全消散,沿途的古樹舒張搖曳,似乎格外煥發生機,枝葉婆娑舞動宛似沉醉了一般。
森林裡的一切都很好,除了揹着長匣的陸無歸。
匣子的香氣讓他時刻有危機四伏的感覺。女人喜歡香料,部分男人也喜歡把自己搞的暗香浮動。香味使人愉悅,使人享受,吸引絕大多數人的感官,但不包括殺手。殺手的身體不該有任何特殊氣味。即使有,那也應是得手之後的血腥味。是謂事了拂身去,眉心一點紅。獵物止不住的鮮血纔是殺手唯一的香水。而這個長匣好像一個龐大、誇張的香料盒子,迷人的香氣雖然令人心曠神怡,但干擾嗅覺,一旦有敵人存在,香氣必定令他無所遁形。陸無歸從鏢車取走這個長匣的時候,並無什麼不妥。匣子略沉重,接合處嚴絲合縫,渾如一體,沒有外鎖根本無法開啓,而匣子頂蓋的中段位置有一個精緻的孔眼,這個孔眼意味着匣子本身就是一把超級大鎖。
那時,長匣除了冰冷無解,沒有別的特徵。所以,陸無歸根本想不到它會突然間就暗香了起來。匣子留香完全打亂了陸無歸、高行天、金寒窗的行動計劃,陸無歸又拒絕放棄這隻長匣,三人只能分開。
陸無歸疾行一陣,停下觀察一陣,然後再奔跑如風。
他若在林間某地停留過長,那裡方圓數裡的動物就會異常的躁動遊蕩。這種反常是比香氣更大的訊號。他不想招來千秋幫、有光殿、方鄭兩家、風流閣、紅葉亭乃至金鵬幫任何一方的糾纏。高行天來西北有重大任務,他的身上同樣有壓力。作爲誕生最晚的一隻血蟻,陸無歸的聲望不及“惘然劍”白追與“一慟三哭”霍離生。殺死厲嘯蘭,介紹高行天入窩,這兩件事情的成功才讓他在血蟻之爭中彌補了差距,可是這些遠遠達不到建立優勢的程度。現在,白追遠赴北方,估計不是去了北漠,就是去了無量海,霍離生南下,應該是直達中南乃至南疆。他們刺殺的目標必定非同小可,這兩人冒着隕落的危險也要大幹一場。血蟻之戰應該分出個勝負了。
血蟻可以繼續較量,繼續等,但是蟻王屈灑等不了太久。一個王者不能總沉淪在陰暗的巢穴之中坐視身軀腐朽,等待死期,即使地宮蟻巢是最後的墓穴,他還有一頂燦爛的王冠要轉交。
陸無歸爬上高高的鑽天楊。
這裡是一處隆起的山丘,站在樹尖,能遠遠眺望森林的深處。黑森林靜謐幽美,杳無人蹤,大片的風從林梢呼嘯而過。陸無歸望着前方無盡的林海,似在分辨着什麼,殺手的本能使其在寂寞夜色中迅速挑選到了目標。一會兒,他悄無聲息的從鑽天楊的樹頂縱下,一點沒有受到身負重物的影響,陸無歸足尖在兩顆相鄰古樹的樹幹上借力,曲回滑翔,翩然掠下小丘,一路筆直奔行。
落地時,陸無歸沒有斂消聲音,奔跑亦然,陸無歸就像是一匹奔馬,發力狂追,不到半炷香的時間,他的視野之內便追出了兩個人。
二十丈外,獨臂漢子蓋幽與白衣少女駱鈴的身影漸漸顯現。
遠威的兩人已經駐足回望,表現出一副警覺、驚奇的態度。駱鈴伸手就欲拔劍。某人懷着目的向你直追而來,敵友假設的第一判斷便是敵人。這裡是江湖,這裡更是黑森林。期待一個殺手追上前,只爲問候一聲午夜快樂,這種情形顯然是太陽穴上碎大石的白癡才能想出來的童話故事。
蓋幽低聲提醒道:“他的身上沒有殺氣,不要主動刺激他。”
駱鈴秀眉皺起,然而握住劍柄的玉手絲毫沒有放鬆。
少女生來第一次認真謹慎而且用心的去打量一個殺手。
江湖人與殺手會面的機會不會太多,有的時候,唯一的會面帶來的即是死期。她看到狂奔減爲疾行再變爲緩步的殺手沒有半點停滯感,整個動作速率的轉換如一縷輕煙由濃變薄,自然而然,渾然無跡。年輕人身形挺拔,面貌英俊,懶洋洋微笑的嘴角襯着額前微彎的頭絲,有着幾分不羈的野性,甚至有一點浪子的情懷,但是他的眼神卻是異常沉着冷靜的。他沒有殺手那種陰冷的職業病,陽光的如同女孩子夢中最標準的俠客形象。當年輕殺手優雅的攤開雙手,臉龐略略傾側,表明並無敵意的時候,駱鈴忽然間一陣心動,不過她轉瞬就認爲這類懂得分寸的男子其實更適合貴婦罷了。駱鈴沒有再深入的去想,她察覺到失蹤的鏢物赫然負在陸無歸的後背。
“二位是遠威的駱鈴小姐和蓋幽鏢頭吧?在下螞蟻窩陸無歸,‘仙人巖’上我們曾有一面之緣,如今再見面,看來真是機緣牽連,希望我們能坦誠相待。”
“螞蟻窩與遠威鏢盟素來沒有什麼曲折干係,非敵非友,但你們前些天趁火打劫,劫走我盟的鏢車,掠去我盟的鏢物,壞我鏢盟大事,是何干系?今夜,我與小姐追擊至此,定要奪回鏢物,你既主動出現,那麼先奉還咱家鏢物,大家纔有說話的機會。”
陸無歸敲了敲背上的長匣,依舊微笑道:“蓋鏢頭,按照鏢行的規矩,鏢物只是由遠威押送而已,東西可並不就是你們的,它終須交付給接收人。看情況,你們還不知道鏢物應該押送給誰吧。”
蓋幽眉眼一沉,頓時不說話了。
走西北這趟鏢,他的任務僅是保護盟主的獨女駱鈴。對他而言,駱鈴的重要序列尚排在鏢物之前。駱鈴沒向他坦誠一些事之前,他對鏢物的所知還不及魯鬆,在這個話題上他沒有多資本可以談判。
卻聽駱鈴氣呼呼道:“你這個人好生無禮,劫了我們的鏢物不說,還弄出這麼一套言辭,鏢物的去向我們當然清楚,你要是問這個,我勸你趕緊死心,這是行規,不可能告訴你。姓陸的,你是姓陸是吧?嗯,你現在趕快把鏢物放下,冤家宜解不宜結,本姑娘寬宏大度,可以既往不咎,放你一馬,否則,哼哼……”
像是迴應駱鈴的“哼哼”,陸無歸“呵呵”笑兩聲,道:“看來你們是真的不知道。那好,我便清楚的告訴你們,玄冰寒鐵匣的接收人就是我們螞蟻窩,你們運送它到西北,最終是要把匣子交到我的手上,現在你們的任務可以算是完成了大半,只需把鑰匙給我就可以了。這趟鏢到此爲止,你們不需要再走了。”
駱鈴眨了眨杏眼,難以置信道:“空口無憑,荒謬,不可能,你簡直胡扯!”
蓋幽也懷疑道:“陸無歸,恕我等難以相信你的託詞。空口白牙說什麼都行,但你當我等是三歲孩童嗎?不管你有什麼勾當,還是立刻交出鏢物的好。”
陸無歸盯着蓋幽摟劍的單臂,無奈道:“我追上來不是爲了和你們交手。我說的話你們不相信也無所謂,我只想問一問,鑰匙,我要的鑰匙在那?”
駱鈴正色道:“暗號,你若是能對的上我的暗號,我就相信你是接收人。”
陸無歸輕鬆自若,直到他聽到駱鈴嬌喝道:“帆影隨風,笑看滄海。”才斂去表情,認真思考起來。片刻,陸無歸吟道:“暮光凝血,醉眠青山。”
駱鈴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似乎想笑又想忍住,她的兩道秀眉豎了起來,叱道:“哼,什麼血,什麼醉,俗不可耐,其實……”
“其實根本沒有暗號的,不光沒有暗號,任何有關我們如何碰面的線索、文書都不存在,這就是一趟儘管知道方向知道時間,但卻不知道目的地的空鏢,對不對?”陸無歸截斷道。
駱鈴愣了下楞,沒立刻答上話。
蓋幽沒有放鬆警戒,他沉聲道:“陸無歸,你說的不錯,聯絡的暗號是不存在的,適才小姐是在試探你。不過雖然沒有碰面的暗號、文書,但是你依然要證明你就是我們要找的接收人,否則鑰匙我們不會給你,匣子我們也要收回。”
“可以。”陸無歸淡淡道:“可是我想知道我要向誰證明。”
駱鈴踏前一步,擡首挺胸,擺出一個頗具氣勢的動作,無意間卻令月光勾勒出的曲線更加動人,她驕傲的道:“向我證明吧。”
陸無歸邁步上前,但是他甫移一步,一把劍便冷冷的橫在他的面前。陸無歸沒有看拔劍阻擋的蓋幽,只是面對駱鈴,報以微笑。
駱鈴直視着陸無歸的眼睛,努力的想看透這個人,撇開傲慢與偏見,她解讀到了兩種信息。
真誠與焦急。
她知道表情是會騙人的,她也曉得自身江湖經驗是淺薄的。這個殺手眼中的真誠與焦急可能只是一種高明的僞裝。不過,她的內心卻萌發出一個想法,她似乎願意給這人一個說明的機會。一百個糾紛裡九十九個是誤會。如果大家多一些互相信任,少一些猜忌暗算,那麼是不是許多麻煩便會迎刃而解,江湖就會變得更美好些呢?
至少聽聽他會說些什麼吧。
如果這個臭殺手趁機近身偷襲,哼,就戳他幾個透明窟窿。
駱鈴讓蓋幽撤劍,自己卻按着“燕返”的劍柄,緊張與興奮之間,少女如此的貼近了江湖,她聲音顫顫的道:“喂,你這廝也別靠得太近,咦,什麼氣息這麼好聞?”她挺着小小的胸,皺着好看的鼻,卻那麼驕傲的站着,彷彿一個閱兵的女將軍。
陸無歸扶了扶身後的長匣,嚴肅的道:“香是這盒子裡的東西,香氣外溢,意味着匣子裡的東西快貯存不下去了,我們應該儘快達成共識。”
駱鈴惑道:“你知道匣子裝的什麼?那你告訴我嘞。”
陸無歸來已在駱鈴身側,就微微側首貼着少女晶瑩的耳墜,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冷香蕊參。”
聽到這四個字,駱鈴暈紅着臉龐後撤兩步,面上更加迷惑。她打心底裡是不相信陸無歸的。可是當你鐵心認定它不是答案,事實卻不斷的證明你似乎錯了。她向蓋幽點點頭。但是駱鈴沒有說話,更沒有交出鑰匙。雖然陸無歸說的完全正確,那匣子裡確實盛着療傷聖藥冷香蕊參。
“反悔了?美麗的駱大小姐。”陸無歸質問的語氣裡聽不出一絲怒氣。
“我相信你所說的話,也願意相信你這個人。但是我們還是無法交易。這可是本姑娘初出茅廬押的第一趟鏢,稀裡糊塗的把如此珍貴的鏢物交割給你,我很難說服自己,更無法說服鏢盟。我很好奇,真的很好奇,爲什麼這趟鏢沒有任何交接的文書,乃至暗號,這太不合常理了。”駱鈴的思索削弱了她的氣勢。
“我是殺手。殺手只需要知道時間、地點、人物。”
陸無歸的回答很平淡,但卻激起了強烈的反應,蓋幽忽然像一道屏障般跨現在駱鈴面前,道:“所以,如果我們不把鑰匙交給你,你就會用殺手的規矩來辦。”
陸無歸再次優雅的攤開雙手,無奈道:“我不介意殺掉你們,可是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那麼做。鑰匙八成就在駱小姐的身上,但這並不肯定,如果殺了你們卻搜不到鑰匙,線索就斷了,強行打開玄冰寒鐵打造的匣子,一定會毀了鏢物。再者,我總覺得還有解決的方法。隨意揮劍的不是殺手,那是醉了的流氓。”
“哼,就算你想殺掉我們,那又如何,你有這個本事嗎?”駱鈴被陸無歸毫不掩飾的話語刺到,她摘下腰際的一個香囊,衝陸無歸晃了晃,不滿道:“本姑娘不跟你廢話,鑰匙就在這裡,你來拿吧。”
香囊捏在少女的玉手之中,叮噹響着,隱約能看出一把長匙的雛形。
蓋幽腦門上青筋暴起,就在駱鈴一揚手的剎那,他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殺意。當他忍不住要反擊的時候,那股殺意卻像波浪一樣,剛剛沒過蓋幽這道堤岸便退了回去,消失的無影無蹤。
陸無歸若有所思道:“駱小姐,這鑰匙是真的?”
駱鈴冷冷道:“本姑娘的東西還有假的不成。不知你從那裡得來鏢物的消息,但你處心積慮不就是想劫鏢嗎?現在見了鑰匙,你還不動手?”
陸無歸以食指揉按着額頭,道:“我是殺手,是一隻來自螞蟻窩的螞蟻,你們不信任我,我也明白,認了。如果站在這裡的是江浪雲抑或是名門正派的四大世家,不知你們會如何對待?”
駱鈴豎起了柳眉,忿忿然道:“四大世家也是聞名不如見面,那個姓方的害我們車毀人亡,我還沒找他算賬呢!”
陸無歸笑道:“很好,你看看,人的身份並不重要,名門正派未必秉公無私,邪教九流也未必不能合作。這趟鏢物的接收人可能是任何人,但恰巧這個人偏偏就是我。我雖是殺手,卻不是來殺人的。我滿懷誠意願和遠威共同解決這件事。”
“怎麼解決?”
“一起送達這鏢物。”
“一起送達?我們一起?”駱鈴一愣,她完全想不到陸無歸會提出這麼一個建議。
蓋幽立刻問道:“等等,你的意思是鏢物還牽扯到另外一方,螞蟻窩不是最終受鏢的人?”
陸無歸點頭道:“很高興你們終於猜到我不願說的事情。鏢物的去處另有人家,陸某也只是個押鏢的罷了。”
駱鈴大失所望的道:“哎?你也是中間人啊,我還以爲你是爲了治療屈灑,才劫的這個鏢哩。”
陸無歸微笑着,沒有回話。少女的猜測不是沒有依據。蟻王屈灑傷勢沉痾,天下皆知。舉世皆知屈灑傷於武陵山莊,傷於司馬窮途之手。能和司馬窮途交手並且遁走不死的,屈灑是唯一的一個。刺敵不成,己遭重創,這是殺手徹底的失敗,但是江湖沒有人這麼看待屈灑的失敗。屈灑的傷不是恥辱,而是榮耀。因爲他刺的是天下第一司馬窮途。逾越武冢,殺上朱崖?天下間有幾人夠這個資格,有這個膽量?黑暗世界的刺客與殺手視屈灑爲真正的王者,甚至不少正派的俠少們也對屈灑的朱崖一刺心生嚮往。雖然屈灑實際上是傷在司馬窮途關門弟子孟千回的劍下,但是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沒有對外傳播。他們並非替屈灑諱言,此事無須諱言,因爲蟻窩界碑上的兩字已經代表了一切。
“向北”。
如果說殺手有豪情的話,那麼就是這兩個字了。如果說殺手有壯志的話,那麼亦是這兩個字。
屈灑一身傷,但“向北”超越肉體的傷痛。
冷香蕊參是極其珍稀的療傷聖藥,不說能治癒屈灑,起碼也能緩解他的傷勢。冷香蕊參採摘入藥的時機需在盛放那一剎,據說可以達到活死人,肉白骨的神效。不過,蕊參的花期太久,五百年一開,生性太敏,人體觸之即枯。這嬌貴的植株很難撐到五百年的花期,醫界認爲冷香蕊參已經絕種,幾乎無人談論,大部分醫書也不再列載以蕊參入藥的方子。它神奇的療效成爲傳說。而今傳說就在陸無歸的後背,陸無歸對此並非沒有一點念頭。蕊參對屈灑肯定有用,玄冰寒鐵匣保存的冷香蕊參會慢慢流失一些藥力,但兩三成左右的藥力總該還在的。可是他記得清清楚楚,屈灑交代任務時,沒有浪費力氣說一個多餘的字,他幽暗的眼神和平常佈置任務時並無兩樣。屈灑若是想要冷香蕊參,絕對不會一點話外音都不說。
陸無歸明白他該執行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