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震動。
一股!兩股!三股!三股泥石混着溪泉的水流噴薄而出,三股水流衝爛了雷沁的立足之地,遭到襲擊的雷沁雙腿微彎,雙手開張,他像是一葉完全不受力的浮萍,藉着水泉的力道漂浮了起來。三股水泉合一,水柱裡分出一個高瘦的人影,那人甫一出現就幾乎貼上了雷沁。兩人在空中接觸的霎那,不知交手了多少次,交手快到旁人無法看清的地步。
仰望的金寒窗心底生出一絲慶幸,他清楚潛伏的婁冬風還是選擇了雷沁精神高度緊張的一剎出了手。這要好些,這總比江浪雲出手要好。
那柄小劍能不出就不要出。
金寒窗並不知緣由,但是金家傳承使他在極度危險之中激發了超凡的直覺。
溪水潑了金寒窗一身。細小的魚兒在水波中躍起,有幾尾恰巧掉進金寒窗的懷裡。夏魚入懷,這是一種情懷。金寒窗卻沒有閒情去品味陶然,他的感知仍在全力捕捉無處不在的危險,尤其鎖定了貼身互博的婁冬風、雷沁。
婁冬風一出現就纏上了雷沁。兩人在半空近乎扭結在一起,然後重重墜落到溪流。
淺淺的溪流鼓起了浪般的水濤,金寒窗迫不得已後退了一步,然而退了一步,他立即又返站了回去。因爲江浪雲沒有動。金寒窗牢牢站回江浪雲的背後。
江浪雲握劍的姿勢未變,似乎隨時可能出手。
雷沁與婁冬風的交手已到了關頭。
兩人立在溪流之中,一邊左右手挽在一起,說不清是誰制住了誰的穴道,道不明是誰鉗住了誰的關節。另一邊,雷沁的大劍橫亙在婁冬風的脖項,只要再進一寸三分就能割進婁冬風的動脈,而婁冬風左袖伸出的一隻鐵鉤鉤中了大劍劍鋒,使之不能進。
兩人僵持在這一刻。
表面上看來似乎雷沁略佔上風,但場內人都非庸手,他們知道婁冬風的鉤子隨時可能沿着劍刃滑下,給雷沁留下一次慘痛的離別。
伏地的展飛鵬和少女金鵬使緩緩起身。少女死命抓着手中的燈籠,攙起展飛鵬。
“婉兒,你要能駕馭得了金鵬幫,回去之後,你就是幫主了。”
被稱作婉兒的少女金鵬使聞言,花容失色,急道:“請幫主收回此言,婉兒萬萬擔當不起。”
展飛鵬地看了一眼斷腕,他相信婉兒所做的包紮無可挑剔,但是素白的繃帶逐漸變成暗紅色,小臂以下的肢體越來越麻木僵硬,那是生機一點點消失的感覺,展飛鵬撕下脖上的固定繫帶,慘然道:“這隻臂膀已經保不住了,這還是最好的情況。”
“不可能,幫主吉人天佑,一定能渡此厄困,婉兒無能,救治無方,但幫中還供養着那麼多名醫……”婉兒心亂如焚,險些脫口說出“不就是斷了隻手嗎,怎麼能要人命呢?”的話語,而從展飛鵬被燈籠映黃的臉來看,少女知道她顯然低估了雷沁那把兇劍的霸道。
展飛鵬面容歸於平靜,打斷了慌張的少女,淡然道:“吉人天佑?”然後他脫手擲出摺扇,打開的扇子如同飛翔的一片鵬羽,向陷入僵持的雷沁飄去。展飛鵬化身一隻鵬鳥,全力演化遊鵬十八式,輕柔飄忽的循着扇子的軌跡而走。
婉兒的臉色煞白,她第一時間將手中的燈籠拋了出去。這是它唯一能做的有用的事。
那一瞬,扇子很慢,展飛鵬的身姿更緩,燈籠跟的卻匆匆。燈光下,一縷又一縷的光痕朦朧浮現,扇子在光痕中穿梭,像是被扇紙上描着的鵬鳥庇護,扇子竟然悠然飄飛,夷然無損。空間被光痕分割,隱藏着數不盡的危險,飛扇之後的展飛鵬以不可思議的身法穿過各種狹小的縫隙,逼近雷沁。
雷沁與婁冬風的腳下各自升騰起淼淼水汽,那是兩人全力相拼,功法運轉到極致的表徵。在這種生死關頭,雷沁要想分心應對,幾無可能。
這是殺掉雷沁的最好機會。
燈籠墜下,遭遇光痕。它在被分解成一堆碎屑與灰燼之前,爆發出了最後的光亮。藉助此刻,展飛鵬看清了丈遠距離內所有的光痕。每一絲每一縷都被他超卓的記憶力牢記。展飛鵬的速度驟然加快,追上飛至溪岸的紙扇,單手抄起,疾點雷沁胸腹要穴。
紙扇戳入水汽之中,還未碰到雷沁的衣裳,兀地便從展飛鵬的手中滑落。墜入溪中的除了紙扇,還有展飛鵬僅剩的一隻手。
展飛鵬收不回點刺的姿勢,他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一句話,只做了一個吞嚥的動作,然後展飛鵬脖項、四肢關節、前胸、後背、小腹、下陰、膝蓋、腳踝同時噴射鮮血,整個人站立不住,垮塌成一攤血肉。
江浪雲低聲自語了一句:“存在完全看不見的線嗎?”
金寒窗心中劇震。
逝者如絲的武器在暗光情況下僅僅偶爾閃現一鱗半爪,已經極難看清,如果真的存在完全隱形的絲線,這叫人怎麼應對?逝者如絲是否真的控有完全看不見的刃線?世間存在鋒利到觸之即傷,隱秘到不見形體的事物嗎?但若不存在,展飛鵬又是怎麼死的?
金寒窗腦子亂糟糟,少女金鵬使婉兒則發出驚聲尖叫,透出無盡的恐慌。
衆人被展飛鵬譎烈的死亡撼動的時刻,一個人影卻以最簡潔的方式切入了戰場。他突然出現,重合着展飛鵬走過的路線精密掠行,只在靠近溪岸的剎那,扭身一繞,另闢蹊徑,踏入了溪流。
來者足尖點着一方圓滑的石頭,手中揮起一記森寒的刀光,果斷直取雷沁首級。
看到這個人,金寒窗也幾乎失聲驚叫了。
高行天!
他沒有叫出聲來只因爲那刀光太快了,而接下來的形勢也太詭秘了。
僵持的雷沁和婁冬風本來像是凍結在一起的冰雕,此刻卻突然融化了。
兩人如藤蔓糾結的手率先融化。
雷沁十字大劍稍挪,有如早有預判一樣,正好架住了高行天的“折腰”刀。刀劍互格的聲音還未落實,婁冬風的鐵鉤完全從袖子中探出,電般撩向高行天左肋。
水火不容的兩人竟瞬間聯起手來,一齊反殺高行天。轉變來的如此之快,銜接的如此自然,這不禁讓人懷疑他們剛纔的殊死相鬥是否只是一場戲而已。
雷沁的大劍沉重、寬闊、頎長,它形狀奇特,威力無比,十字劍的兇名天下皆知。同爲劍器並且器型超過它的名劍,恐怕世上只有一把,那就是北漠之王手中名喚“紀念”的聖劍。十字劍在中原可說首屈一指,它強攻的時候是無堅不摧的利器,防守的時候是密不透風的護盾。應對高行天的狙殺,雷沁簡單的封架裡守中蘊攻,大劍挪移中附着強力的碾壓力道,只要高行天的勢壓不住他,他就隨時可以反制。不需要太多的反制條件,雷沁只需要邁出一小步即可。只要一小步,他的轉輪劍就可以啓動。
劍與刀實打實的槓上。
高行天這一刀的力度,速率,氣勁、純熟度、連貫性以及穩定感,統統被十字劍接受,老辣的雷沁迅速對高行天做了一個初步判斷,就像是兩隻叢林猛獸猝然相遇,單憑氣味便可以推測出對方的強壯程度。
高行天的刀法的確爐火純青。雷沁可以將其列入一生所遇勁敵刀手之中的前三。
適才,如果他和婁冬風的應變略有遲疑,那麼肯定就是一刀閃過,兩顆人頭落地的下場。江湖中傳言高行天要麼不現身,一旦現身即是一擊必殺。此傳言不虛。高行天對時機的拿捏幾乎無可挑剔。
不過,雷沁還是覺得這一刀差了一點什麼。
是急躁。
這一刀雖好但是急躁。
能讓一個老練殺手急躁的原因有很多。基於傳聞,目前有一個可能性最大,那就是高行天於青州所負的傷一定還沒有痊癒。
想到此,雷沁封格出去的大劍再無保留。
婁冬風沒有多想。
他只有一個念感。
斃了高行天!
高行天活着的一天,千秋幫的混亂與恥辱就增加一天。
他、要、斃、了、高、行、天!
就在當下!
斬出去的刀沒法收。
撩過來的鉤沒法避。
高行天陷入了復出之後的第一個絕對困境。加入螞蟻窩之後,他實在太順了,幾次出手全部成功,而且斬殺的俱是強手名流。刑部新發的殺手通緝令上,高行天的排名已經升至第五,赫然躋身最頂尖的殺手之列,江湖人開始稱呼他新一代的殺手王。在螞蟻窩內部,高行天的聲望也急劇上飈,直追三隻血蟻。他渡過了人生的大起伏,前路一片平坦,他當然不會停止前進的步伐。
誰試圖擋在他的面前,他就斬了誰。
高行天左手飛快攫出,握住了婁冬風鐵鉤的長柄。饒是他應變迅速如此,彎鉤的尖端已經刺入他的左肋。
痛楚就像彎鉤本身的形狀,尖銳而無情。
高行天努力調整着呼吸的節奏。對於痛苦,高行天有着超人的抵抗力,足以令普通人暈厥過去的疼痛卻讓他皺一下眉毛都不能。他之所以調整呼吸,是因爲肺部傳來了比肋下更爲劇烈的痛楚。
痛苦的根源遠在七千八百里之外。
青州夜,斷腸月。
那一夜,高行天與陸無歸、金寒窗沿着欒家留下的後路潛出暮望城。地道連接着護城河。三人遊渡之時,高行天遭遇了靳雨樓凌厲的阻擊。兩人互創對方,差一點就分出了生死。如果不是兩人皆有顧忌,那夜,兩人一定分出了生死。
靳雨樓留給高行天的傷在肺部。
一路西行,高行天的肺傷並沒有完全養好。如今激戰起來,面對雷沁、婁冬風兩大高手的逆襲,高行天的傷肺已經有了反應。傷肺不足以支撐高行天作出持續的拼耗,何況以一敵二,敵的還是雷沁、婁冬風這樣的高手。
婁冬風的鉤尖探到了高行天的肋骨。
這種觸感像是鐮刀除草,忽然遇到了堅硬的草梗一樣。婁冬風明瞭當他完全鉤中高行天肋骨的時候,這根刺了千秋幫多年的雜草將再無法逃脫,他要將其攪碎,連根拔起。
鮮血從高行天的肋下涌出,血沿着傾斜的鉤體流淌,沾染了高行天握鉤的手。光潤的鉤柄變得溼滑,高行天的呼吸變得愈發急促。
婁冬風明顯感覺到鉤尖又深入了一毫。彎鉤鎖住肋骨的滋味異常美妙,他只需一拉,割斷骨頭,一絞,掰折骨刺,然後再順勢一送,折斷的肋骨就會刺破心臟,然後對手的臉色將完全吻合一株深秋裡匍匐的雜草形象,蒼白而痙攣。如今雜草的賤命已在手上。可是,在這個急需要命的要命時刻,婁冬風發現他竟無法收割。他忽然間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似乎時間已經拋棄了他,將他永遠的定格。
一個人出現在婁冬風後背。他自溪流底部升起,溪水嘩嘩灑灑的自他身上濺落。他的臉很白,脣很紅,眼眸細長,年輕的面容陰柔而豔冶。他的雙手彷彿兩隻吸血的蜘蛛,深深扎進了婁冬風的背心。年輕人輕輕的靠上婁冬風的肩頭,如同緬懷一般的道了一聲:“親愛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