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向來是七嘴八舌的地方。
酒喝多了,嘴便管不住。即使是嚴謹的人,在旁人極力的煽動下也會講出一些駭人言語。這些駭人的言語是消息的源泉,也會是紛爭的起始。
夜已深了,蟻鎮的酒館燈火通明。
蟻窩只有這一家酒館,生意很好,老闆趙祖欣是第一代蟻民,在蟻窩裡人緣很好。殺手們幾乎個個都是夜貓子,因此夜裡的酒館人滿爲患,八張桌子皆有客人。
中間的兩張桌子拼在一起,圍坐着七個人。此時,七人中斜戴着眼罩的男子赤紅着獨眼,叫罵道:“他媽的,老子這次真是看走了眼,四十二人的試煉竟讓一個小娘們蒙過了關,滾他大爺的毒手刺客,什麼毒手殺人無形,就是個屁啊,虧我把銀子全壓在他的身上,殺他千刀的。”
“獨眼龍,你一直鳥叫煩不煩。老子輸得一點不比你少,但咱認賭服輸,四十二人,水準還可以,比你當年的人數多,你要是和她分在一批,說不定誰生是死呢,哈哈哈哈。”
“那娘們皮肉嫩的像是豆腐做的,一看就不像是咱道上磨礪出來的,就算她厲害,就算我正面對不過,嘿,背地裡我陰她三個。老子的實力是能用人數掂量的嗎?”獨眼龍狠狠瞪着對面的疤臉壯漢,一舉酒碗,釁然道:“幹了!”
疤臉壯漢毫無猶豫的遞過酒碗,和獨眼龍的撞了個脆響,仰脖一飲而盡,他咂抹着嘴巴,淫邪的道:“獨眼龍,窩裡多少年沒進女人了,何況還是這麼漂亮的小妞,應該高興纔對,你個傻鳥。”
獨眼龍顯然有點醉了,他摸着後腦勺,稍作聯想,漲紅的臉面便情不自禁的疊起了層層笑紋。
“誰擔保這女人進來的?”酒酣耳熱中,忽然插進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疤臉壯漢轉過頭,一手搭在身旁生得面白眼狹漢子的肩膀,打個酒嗝,道:“不知,俞老二,你知道?”
俞老二搖搖頭,不動聲色的拂掉疤臉壯漢的手,道:“我問你的,你怎麼反過來問我。”
桌上幾人瞅來瞥去,最終目光定在一個披着狐裘的男子身上,此人乃是鎮裡消息非常靈通的王不破。
王不破雖然單手抱着一隻暖手爐,但是一身寒氣弱了許多,看來已無大礙,他放下慢飲的酒碗,笑道:“看我作什麼,我纔不關心這種沒有價值的事情。想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歷,你們可以去執律廳找玄蟻,申請查看她納的投名狀,投名狀是公開的,玄蟻不會替她保密。這女人不是三位血蟻推薦的人選,一切程序都無法免。她現在或許還沒見到蟻王呢,蟻王沒有發話,她本事再大,也還是一隻野狗,母的。”
桌中一個相貌猥瑣的中年禿頭開口道:“我倒是挺期待的,期待這妞爬上去,你們想想她若是混成了血蟻,會出現什麼情況?”
衆人腦子裡瞬間出現一幅可以點燃烈酒的香豔畫面,每一個都人哈哈大笑起來。
名喚小路子的青年也擠在這一桌,他是蟻鎮公認的廢柴,因爲他參加的那一期試煉人數只有二十人。
試煉人數往往側面印證了新生螞蟻的實力。
試煉的人數上限爲八十一人,達到了人數上限,蟻王點頭,試煉隨之啓動。然而並非每一次試煉都是滿額進行,蟻王擁有實際的決定權,只要蟻王認爲時機成熟,試煉便可以舉行。
試煉的難度與人數基本成正比,低於二十人的試煉在蟻窩的歷史上幾乎沒有,饒是這般小路子還是依靠兩個強者的同歸於盡,才得以入窩。入窩之後,小路子的公派任務也經常無法完成,屢屢依靠交罰銀來抵消功勞簿的空白,如果不是他賭道鴻運,壓中了幾次試煉者,恐怕早就被清除了。功勞簿也是蟻窩保證實力的一種變相淘汰,完不成任務就要繳納罰銀,不繳納罰銀就會落到玄蟻的手裡。掌握刑罰的玄蟻會榨乾失敗者的所有價值,然後交由黑螞蟻處死。
見諸人在興頭上,小路子乘勢道:“陸爺、高爺都回窩了,白爺和霍爺還沒個信兒,有沒有人跟我賭他倆誰先回窩?”
王不破登時不悅,小路子言語間把高行天與陸無歸、白追、霍離生並列,這種說話的方式在蟻鎮上的出現頻率越來越高,它無疑表明高行天在衆蟻心中已經無限接近於血蟻。王不破對於血蟻一直是有企圖的。可惜現實中看好他的人卻是越來越少。王不破的目光穿過酒館裡晃動跳躍的燈火,看到了那個默然冷酷的男子。男子獨自佔據了一桌,自斟自飲,旁若無人。此人正是近來風頭極勁,幾乎從不失手的神殺手高行天。王不破有意無意的看了高行天幾眼,只覺心底發冷,感覺彷彿回到了在大雪山山神廟遭到重創那一刻。
小路子的提議無人響應,衆人聊來聊去,聊到了霍離生與白追的刺殺。
南疆近來風雲涌動,飛速崛起的身體幫取代朝天門,成爲了南疆的第一勢力。夢齋、參心院、焚琴崖、縹緲峰、降靈教等南疆豪強盡數向身體幫表示臣服。如果不是西北的血色清晨過於悚動,吸引了大部分中原人的眼球,此事絕對是目前江湖的頭號風言。
南疆是混亂的草莽競逐之地,自古以來,不曾有任何門派一統過南疆。在那裡,數之不清的大小門派劃地而治,南疆不存在所謂的世俗政權,修行高深的武者在原始的疆民的心中高不可攀,尊貴無比,許多強大門派的宗主甚至被疆民演化成了神靈,衷心膜拜。
朝天門號稱南疆第一霸主,其實它只是在人力、財力、統治地域等規模方面壓過其他門派,大則大矣,說是最強實則未必。而現在身體幫對朝天門的霸主地位發起了挑戰,身體幫四位幫主的影響力已經改過了南天門的聲音,儼然操控着南疆的大勢。
螞蟻們感興趣的是朝天門副門主朝虎姬歿了。朝虎姬死在這個時候,按照螞蟻的推測存在兩個可能性。
身體幫謀劃的,或者南下行刺的霍離生所爲。
小路子又提議在朝虎姬這件事情上壓一注。
結果仍是沒人搭理他。因爲即使付之賭約,這也是一件很難求證的事情。霍離生行事的風格低調神秘,刺殺的結果只向蟻王、蟻后報備,不喜他人宣揚。
然後衆人聊到了白追。
霍離生下南疆,白追赴無量海。
排除中南這個不受到中原風格影響的域塊,以及那歷代都不曾直接聯繫過的西方世界,中原之外尚有北漠、南疆、無量海三大已知的獨立廣袤地區。
三大獨立地區裡,無量海與中原的聯繫最爲密切友善。
無量海由諸多散如星沙般的羣島組成,地理位置在中原大陸的東方偏北。無量海主體居民是海外的土著人,中原以及其他地區的遷徙者只佔了一小部分。遷徙者多爲武林人士,這些後來者的成分十分複雜。諸如功成身退的隱居者,看破紅塵的超脫者,追求自由的尋夢者,還有逃避仇家的失敗者。遷徙者起初找到某座無人島,安住下來,試圖過一種世外桃源的生活,然而具有不凡武力的最後差不多都融入了無量海的上層社會。
無量海發展到今天已經成爲一個鬆散但龐大的組織,六六三十六道列島海域小聯盟共同組成無量海議會。舉凡大事皆由議會商討決定,權力極大,無量海議會的發展方向也很明確,專注海域經略,不爭霸權,只做海外仙山。
中原武林歷經數千年的發展,燦如日月,正在鼎盛之際,論底蘊積累,無量海無法與中原比肩,但是這個地區亦有高手強人無數,三十六道小聯盟存在着衆多閃耀的名字,沒人能夠猜得到白追會選擇誰下手,但是不管最終白追刺了誰,勢必都會攪動一方風雲,因爲白追想蓋過的可是刺殺了厲嘯蘭的陸無歸。
這次小路子也啞巴了,白追的意圖是什麼,他心中可是沒有一點譜。
高行天獨酌慢飲。
亂七八糟的言論灌進高行天的耳朵。高行天只留意有關中南的消息,卻沒有人談起。中南的風言較少,也屬正常,因爲中南世傳的大宗門只有風流閣一家,其餘勢力多是不入正統的綠林豪強之流,中南這十餘年間除了風流閣閣主徐盡歡的神秘失蹤算做一起大事件,再無震動中原的風波。
高行天西北之行落下的傷勢在回窩前就調養的七七八八,他現在的修爲境界非常穩固,沒有因爲受創而受到負面影響。高行天狀態很好,舉動卻很安靜。他幾乎每天都很有規律的到酒館喝上幾杯酒,似乎享受着生活,短期之內不再準備行動,但他對中南還是惦念的,被一刀劈成丫型的何秋池竟然還活着,這是高行天意想不到的。
思來想去,高行天也找了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那就是當天殺死的並非何秋池本人,斃命的人乃是何秋池的影傀儡。
影傀儡術乃是控者薛家的獨門替身技術,施術者通過刺激穴竅和藥物滲透一主一輔兩種手段,可以逐漸改造一個人的面貌。據說完美的影傀儡術便連身材、聲音也能夠再塑,可謂神乎其技。只是控者薛家對外宣稱這項技術還不純熟,失敗率很高,施術週期較長,薛家對影傀儡的標價不菲,且明言培育失敗也概不負責,導致重金求購影傀儡的極少,沒有人願意花大價錢打水漂。
但是不管事實怎樣,高行天都準備再去一趟中南,再次抹殺何秋池的存在。高行天第一次出手完全履行了要約的條件,那場宴會是僱主提供的數個下手場合之一,何秋池的身份也經對方事前確認。所以,前次中南刺殺是成功的,如有失誤,那亦是僱主的情報出了問題。高行天完全可以拒絕第二次刺殺請求,不過那樣做不是他的風格。何秋池越是難殺,越是會激起他的嘗試慾望。
金錢權利等世俗誘惑對高行天沒有吸引力,他活在生死剎那,只有手起刀落那一刻,高行天才覺得似乎看破了這個世界,就像不小心劃破了窗戶紙,真實噴涌的色彩鮮豔欲滴。
酒館熱鬧,長街冷清。
兩隻身螞蟻結了酒錢,臨去時扶着酒館敞開的門框,完全低頭呼哈着酒氣,半晌不願離開,再冷酷的殺手也畏懼孤獨,秋夜歸處不過是一間蕭索黑暗的屋子罷了。
一個低沉聲音忽然在兩隻螞蟻耳邊響起,那是毫不客氣的兩個字:“讓開。”
兩隻螞蟻一個喚作屠夫周毅,一個稱作掏心手薩波,都是兵蟻中的硬角色,身形十分魁偉,兩人一聽這不客氣的語句,心裡就有點陰火,不過他們扭頭瞅見迎面不速之客的穿戴,心裡突地一跳,兩人竟是一言不發的快步走了。
來的也是兩個人。兩個人黑衣蒙面人。他們戴頭巾配手套,黑衣的胸口上繡着金色的觸鬚。當兩個黑衣人踏進酒館,所有人瞬間安靜下來。
黑螞蟻!
蟻窩最不能得罪的螞蟻就是黑螞蟻。黑螞蟻代表了蟻王的無上權威,執行蟻王的命令,掌有生殺大權,反抗黑螞蟻等於蔑視蟻窩的鐵律。
兩隻黑螞蟻略微打量一下酒館衆人,點了“高行天”三個字,就退了出去。
沉默的酒客或捏着酒杯,或支着下頷,或靠着椅背,或垂手閉目,各有所思。
高行天入窩之後,鋒芒畢露,其前段時期內出手次數之多,成功率之高,已經達到甚至超越了三隻血蟻的水平。在這種情勢下,黑螞蟻的點名意味着蟻王恩寵式的召見,絕非責罰。
蟻鎮或許很快就會出現第四隻血蟻。
高行天杯中酒盡,摸出一點碎銀,擱在了桌上,然後與兩隻黑螞蟻無聲的消失在夜色裡。
小鎮地下四通八達猶如迷宮般的洞穴被稱爲蟻巢。蟻巢構造龐大,壯觀的試煉場算是它小小的一部分,整個螞蟻窩就像一座浮在大洋之上的冰山,蟻鎮只是露出洋麪的一點棱角而已,真正巨大的堅冰是地下蟻巢。蟻巢設有若干隱秘的出入口,保證螞蟻們即使某天面臨不可抵禦的進攻,也依然有着退路。
蟻王屈灑的巔峰時刻是向北一刺,他的轉折點也是向北一刺。屈灑重傷之後便深居蟻巢,輕易不出,指令均由黑螞蟻或者蟻后傳達給蟻衆。
想見屈灑就要深入蟻巢。
洞穴的甬道寬窄不一,最闊的達到丈五的高度與寬度,最狹的僅容一人通行且需要彎腰。高行天跟隨兩名黑螞蟻走的都是寬道,寬道每隔二十步便有燈盞,比夜晚的蟻鎮還要明亮。甬道里空氣流暢,沒有地下的憋悶感。這一次引路黑螞蟻沒有做任何的保密措施。雖然這纔是蟻王第二次召見高行天,但是因爲高行天突出的能力,以後肯定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召見次數多了,蒙面入箱也無法確保路線的私密。
兩隻黑螞蟻停在甬道的盡頭,一人按動石壁機關,軋軋石門響動,現出一間石室。
高行天越過侍立的黑螞蟻,直入石室,他冷冷的瞥了一眼石地上棺材般的長箱,然後單膝跪倒在那個血滲繃帶的緋紅之王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