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太多的酒,釋放本來便不順暢,因爲銳利外物的介入,這個過程突然就變得一塌糊塗,什麼都止不住的涌了出來。襲擊簡單卻異常兇暴,陳龍覺得自身好像是一隻撞上利錐的麻袋。
漏了!
無邊的恐懼蓋過有度的痛苦,他想求救嘶喊,但是一隻有力的大手牢牢扼住了他的喉嚨,捏碎了求救聲。風從陳龍被剖開的身體中穿過,舔舐着顫慄掉落的臟器,陳龍如一道腐臭血腥的原始大餐剎那間灘泄於地。
殺人者勾鼻尖嘴大鬍子,面容陰冷如禿鷲,他的腰畔掛着一排刀具,然而殺人的刀卻是他信手拈來的。他手上一鬆,陳龍的短刀就紮在了血泊裡。殺人者鑽入了馬棚。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一道人影自驛站二樓破窗躍出,其身後的驛站火光騰躍,人聲鼎沸。這時,馬棚也轟然着了,十幾匹健馬鬃毛燃火,嘶鳴着四散狂奔,製造災難的兩隻螞蟻也不看彼此,非常默契的一起溶入了黑暗之中,急速遠遁。
面對江湖結盟壓境逼迫,螞蟻窩沉默了半年之久,許多人放鬆了警惕,認爲螞蟻窩仍會採取以往保守的應對舉措,堅壁清野,等待敵人散去。然而今夜螞蟻窩竟然悍然殺上門來,這是抱團自覺勢大的江湖客所意料不到的。
救火的,自保的,驚魂未定的,驛站諸多江湖客慌亂起來,但是仍有八道人影電般飈向官道之外的荒野。
荒野地勢平整,但是深重的夜色、過膝的雜草、凌亂的大石依然給兩隻螞蟻提供了絕佳的掩護,屠夫周毅與帶刀狸貓俞二的潛行本領在螞蟻窩也能排得上號,追擊者始終無法鎖定兩隻螞蟻的去向,包抄夾擊便無從談起。
這時一名追擊者高高躍起,揮手一揚。
月隱星稀的黑暗天空驟然大亮。七顆散發着強光的流彈從此人的手中射向前空。流彈飄悠不墜,持續不滅,滑翔照徹了方圓百丈的地面。
在明月府獨門器物月光彈的作用下,兩隻螞蟻的行跡頓時暴露。
地面掠行的七個追擊者猛然提升了速度,全力施展之下,高低立判。居於左右翼側的兩名男子速度最快,中間的大漢次之,大漢身邊的少女再次之。
明月府的高徒施放了明月彈,落在了後面。
追擊隊伍轉瞬離他已有二十丈之遙。他伏身荒草之中,還欲奮起追趕。將起未起之時,雜草響動,似有蛇行,一條墜着鐵砣的鏈子纏住了他發力的腳踝,巧勁翻覆,明月府高徒雙腳蹬空,撲跌而倒。
竟然還有伏兵?
這人是怎麼藏的?
我……
他沒有完整的產生出第三個想法,鏈子另一頭的鐮刀就剁下了他的腦袋,其死難之前的呼救聲短促到可以忽略。
追擊者們狂奔遠去,幾乎沒有人注意到身後的殘殺。吊在隊伍倒數第二的黑衣勁裝青年耳朵微動,似是有所感知。
青年卻沒有回頭。
追出來的幾人黑衣勁裝青年大多認識,其中確實有本領高強的,譬如於翼側明顯加速抄掠的兩位神劍山莊劍客,另外中間來自金華門的領頭漢子身手也不錯。可是熱血上頭,不加細想就衝出來的愣頭青也有。這次圍剿螞蟻窩是個成名的好機會,但也是個身裂的陷人坑。夜襲突然發生,誰都未作準備,想取名聲,全憑個人本事,沒有人會無私的去給他人作掩護。
明月府人才濟濟,蠢貨亦是不缺。
青年暗自冷笑,不過他還是感謝蠢貨貢獻的短暫明亮,神劍山莊的兩名劍客已經截住了兩隻螞蟻。
黑衣勁裝青年需要斬殺一隻螞蟻。
一隻,足矣。
手刃一隻足夠顯露江湖。如此,他便可適時退出。雖然這次幾個大宗閥真是動了掀翻螞蟻窩的念頭,如明月府大總管田中道、鄭世家劍妃子鄭翠娥、紅葉亭夢中人蕭衍這般的高手亦出動了。
但是徹底剿滅螞蟻窩?
青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深入糾纏下去,弄不好大部分的批武林精英還會被螞蟻窩蠶食掉。
他曾時運不濟,貧困潦倒,依靠出賣武力過活,做過一些和殺手無甚差別的事情。他接觸過這些活在黑暗世界裡的殺人專家,深知這些人的可怕。因此,當黑衣勁裝青年看見兩名神劍山莊的劍客竟然採取活捉而不是當場格殺的戰術時,他再也無法引而不發,青年迅猛的超過前頭的刀客,剎那就追上了緊隨領頭大漢的白衣少女。
青年抽出揹負的一雙短鐗,偏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少女。
少女魅白的衣衫華麗如夜月凌波,精緻的面容亦引人憐愛,然而青年的眼神卻充滿了嘲諷,女人的美貌難道和智商成正比麼?不知道是那個大家族跑出來的小嫩雛,黑夜白衣,插標賣首做到這個地步也真是無藥可醫啊。
月光彈雖然尚在半空漂浮,但是其光芒已經逐漸黯弱,刀劍格擋濺起的火花開始啄眼。神劍山莊兩名劍客劍式一展就繁複似網,分別封住了兩隻螞蟻的去路,要與即將趕至的同道形成合圍之勢。
俞二與劍客甫一接觸,撇頭便走,帶刀狸貓拼着後背捱上一劍,猛地衝至周毅身邊,然後兩人一齊搶進對面神劍山莊劍客的懷中。
兩把刀在神劍山莊劍客的胸腔裡撞出殘忍聲響的時候,黑衣勁裝青年正好趕至。
一個照面,兩名螞蟻均掛彩,神劍山莊劍客則死掉一人。
只好順勢合圍,緩圖之了。
黑衣勁裝青年離兩名殺手距離不足一丈,他伏身側弓步,一鐗立遮面孔,一鐗斜曳草地,目光炯炯的盯着兩名殺手。餘下的一名神劍山莊劍客也在驚怒之餘,攔住了螞蟻的前方去路。其餘四人也相繼趕至,散成一個圓圈圍住了殺手。
滿臉絡腮鬍子的周毅目光在追擊者身上打了個轉,最後停在黑衣勁裝青年的身上,陰森道:“俞老二,這小子懂行,和那妞兒一起留在最後。”
與周毅背靠背的俞二舒張臂膀,感受背傷造成的影響,眯着眼睛點點頭。
黑衣勁裝青年心頭噼啪燃起了火苗,這兩隻螞蟻也太囂張了,仗着詭計多端就想以二拼六?無異於做夢麼!他斷然喝道:“小心,附近還埋伏着幾隻,大家切勿留手,一股氣先解決了這兩隻。”
金華門的漢子沉聲應和道:“卓兄弟說的沒錯,別想着留活口,這幫蟻賊下手忒毒辣。大夥無須顧忌,齊頭上吧。”
神劍山莊劍客臉色陰霾。師弟的劍術與自己在伯仲之間,卻瞬間就被殺死,螞蟻的危險性令人不寒而慄。劍客的眼神在其餘幾人的面上溜了一圈,相互微微頷首溝通了心意,他便挺劍刺擊,第一個搶先攻了出去。
白衣少女與使鉤的男子自兩旁夾攻,還有一名年輕俠少亦仗劍侵進。
金華門的漢子也立刻配合出手,漢子的武器是一條熟銅長棍,長棍斜劈,勁猛的棍風壓倒了荒草。
兩名殺手比荒草更早倒伏。
翻滾之中,俞二的佩刀在昏暗的雜草叢若有若無的閃爍,守而不攻,周毅則突然甩出了五把飛刀,五把飛刀分別襲擊五個敵人的心腹要害,又快又準。
這種生死一線間的翻滾,兩隻兵蟻不知經歷過多少次了。兵蟻接觸各種困難任務,他們搏殺的目標多是被環衛森嚴的大人物,一半以上的戰鬥都曾陷入過極端不利的局面,可是成熟的殺手不會臨陣慌亂,一切的舉動均經過近乎冷血的判斷。
明月彈熄滅,天地恢復了黑暗本色,面對應接不暇的圍攻,暗器無疑是最好的應對選擇。
遭到短刀襲擊的五個人除了黑衣勁裝青年臨危不亂,立起短鐗巧妙的崩飛了短刀,其他四人均出現了僵滯乃至驚惶的格擋動作。兩個殺手近身搏擊還不防禦,突施飛刀,這是換命的搏法。
仗劍侵進的俠少是追擊者裡最年輕的一個,同時也是最沒有心理準備的一個,閃躲不及便負了輕傷,短刀擦胸而過,俠少伸手一摸,滿手的濡溼。
使棍的漢子不在飛刀攻擊之列,他掄動厲嘯的熟銅長棍,全力追砸地面滾動的螞蟻。黑衣勁裝青年破了飛刀,倏然突前一步,沒藏於荒草之中的拖地短鐗發動,猛撩周毅的腦門。周毅施放飛刀,全身皆是破綻。青年這極其隱秘的一鐗就欲要了螞蟻的命。
至於另外一隻螞蟻麼,那螞蟻既要避讓神劍山莊劍客的刺擊,又要招架金華門漢子的長棍,被牢牢壓制,稍後也走不了。從速殺死這兩隻螞蟻,然後再解決後方的隱患,今夜的事便到此爲止,接下來再會發生什麼衝突,那是世家與豪強們掌控的事情,與他一個江湖浪客無關,他揚名此役,及時抽身,可矣。
按照武學常理,生死搏殺的一刻應該心裡放空,無慾無求。青年卻想得太多。雜亂不澈的心海和殺紅了的眼睛一樣,都落了武道的下乘。
超脫了生死,看淡了生死,才能主宰生死。
但青年阻止不了滋生的念頭。
他迫切的想聽到殺手腦殼應鐗而迸濺的聲音。鐗未落實,青年放開的感官捕捉到了一線風聲。說是一線,是因爲有某件鋒銳事物撕裂了空氣。因高速而導致形狀模糊的兇器自後閃襲,瞬間掠過金華門使棍漢子的脖項。
長棍失控脫手,項上人頭滾落。
俞二似是早有預知,根本沒有防禦漢子追擊的棍式,轉換佩刀封住了青年掃向周毅的短鐗。
斬首的鮮血蓬然濺上黑衣勁裝青年的臉龐。
暗夜昏冥,沒有顏色只有溫度,面上點點血斑釋放着熱度,也飽含着羞辱與愚弄。青年心底的野心之火迅速冷滅。
誤判!
本來他認爲既算螞蟻的單體實力稍強,可也強不出多少,畢竟己方人多勢衆,足夠拿下這兩隻螞蟻。但是進入生死搏殺,螞蟻戰力直線飆升,竟飆升到連他都沒有把握戰勝的地步。三隻螞蟻的配合更是詭秘難測,背後那人如此快、如此悄無聲息的就趕了上來,形成了夾擊。
追擊者以八對三,卻是片刻喪三傷一。
戰鬥貌似仍有勝利的希望,然而黑衣勁裝青年知道剩下的包括他在內的五個人根本無法有效利用人數的優勢。
又一鐗落空,良機稍縱即逝,黑衣勁裝青年的心徹底涼了。
周毅與俞二雖然被包圍,但是追擊者的聯擊沒有默契度可言,個個心神大亂,難以構成真正威脅。
金屬鏈鎖響動,後來的殺手一手兜挽着盡頭墜着鐵砣的長長鎖鏈,一手執着淌血的短柄鐮刀,他收攏着武器,死神一般迫近。
驛站追擊者之中出現了第一個逃亡的人。
中了飛刀的俠少一直倒退,就那麼心驚膽顫的脫出了戰圈。胸膛的刀口愈發疼痛,而且傳來絲絲不詳的麻癢。他少小學成,十八出道,江湖歷練五載,靠着師門長輩的扶持,如今已經小有名氣,俠少總覺的前途是一片光明的。
怎麼能死在這裡。
怎麼能因爲一點小小的劃傷死在這裡!
十丈外停着一匹逃散的驚馬,俠少賭博式的向驚馬狂奔,但他賭錯了,周毅刀上的毒素濃烈霸道,這一狂奔犯了大忌,毒素隨着流動的血液快速滲進臟器經脈,麻痹腫脹的感覺充斥着全身,俠少未到馬前便一頭栽倒,再起不能。
形勢急轉直下,恐懼的傳播速度絕不會輸給毒素。
那使鉤的漢子只言不發,飛速遁逃。黑衣勁裝青年亦轉身而逃。扭頭的一刻,青年瞥見神劍山莊劍客的利劍被周毅夾於腋下,俞二的利刀驟閃,已是取下了劍客的首級。而那白衣少女似是呆住,持劍站在原地不攻擊也不逃走。
這愚蠢的女人是嚇傻了嗎?
黑衣青年管不了那麼多了,擺在身邊的不是英雄救美的機會。堵住去路手握飛鐮的殺手纔是出現的三隻螞蟻之中最有殺傷力的。他可以與前兩隻螞蟻周旋,而二十步外探囊取物般摘人頭的持鐮者不是他能應付的。
青年的心念劇烈動搖,無計可施。
使鉤漢子不擇路的向着夕照溪的方向逃了,白衣少女則是個根本指望不上的菜鳥,沒人能幫上忙,倘若遭到螞蟻的前後夾擊,今夜必定曝屍荒野。
然而迎面走來的殺手忽然停下了腳步,殺手側着身軀,殺機與注意力似是轉向了後方。
遠處,金赤的光渲染着荒涼的草野。
走火了。
或許是四散竄行的燃燒馬駒點着了密密雜草,遠處呈現一片星火燎原的狀態,愈演愈烈的火焰撬動了垂壓的夜幕,人的視野驟增,火光裡赫然出現了人影。
不止一道的人影。
夜風吹起持鐮人的亂髮,露出一張冰冷滄桑的疤臉,他望着火光隱約存在的影子,默默數了數,掂量片刻,以周毅、俞二恰可聽見的音量說道:“撤吧,讓他們明白限度就行了,多殺一個,少殺一個,沒什麼區別。”
持鐮人說完這話,也不等周毅、俞二的反應,更不管黑衣青年與白衣少女,漠然閃身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