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掛半雲天,星浮滿山巔。
夜色雖好,戌時已過。
每到這個節點,酒館就好像一鍋滾沸油水被抽了竈底薪火,後繼無力,漸漸沉寂。酒館打烊意味宵禁的開始,酒氣酣熱的螞蟻們陸續走出趙記酒樓,四散而去。
趙老闆踮起腳尖,肥胖身軀整個倚上櫃臺,悠然敲打着算盤,阿衡則在算珠的噼啪亂響中默默收拾桌椅。
待黝黑的少年掃到窗前一桌,見還剩個刀客未起身,猶猶豫豫瞧了模樣,卻是認得的。
刀客便是近期風頭正勁的那位殺神,據說已晉入了血蟻之位。此人如在窩內,幾乎每天都來喝上幾杯,非常有量的樣子,但是又十分克制,次次點上兩小壺八兩酒,細細品完就走。
今天此人來的晚了些,壺中尚有殘酒還沒飲完。
少年回頭打量,其他地方都清理的差不多了,卻見老闆沉醉在財富的世界不能自拔,毫無指示,他只好乾咳兩聲,捏着抹布站在桌旁不敢動。
刀客注意到少年,扭頭看了看窗外夜空,擱了二兩銀子,起身離去。
街頭空蕩,秋風捲起落葉,指向歸家路。
蟻窩小鎮稱得上長街的也就這麼一條,徹夜長明的燈籠配得齊全,三十來步就是一盞。
刀客的住所就在這條街角不遠處,他走出數十步,簡易的私人院落已經隱約可見。
這時背後忽傳來一個粗野無禮的聲音,大喝道:“高行天!”
刀客側身停住,藉着燈火回看。
後方,一個身材異常魁梧高大的巨漢大步追近。
大個子胸披馬甲褂子,敞着懷,腿套緊身長褲,赤着腳,習慣性傴僂着肌肉虯結的身軀,哈腰前行,待到跟前,竟是以俯視的姿態看着身量已經頗高的刀客,其光禿的腦袋頂着數道巨大丑陋傷疤,配合着面部猙獰的表情,顯得猶如地獄惡鬼一般。
此人名喚薩波,殺性極大,而且有個喜歡摘取對手心臟的扭曲劣癖,掏心手的綽號在江湖上兇名遠播。高行天入窩之前,薩波是蟻窩小鎮最爲囂張的殺人狂,每月手裡都會添攥六七條人命。若只論殺人數,無人可與其相比。只是高行天刺狩的目標質量極高,鋒芒誰也無法掩蓋。
爲什麼薩波今夜堵在這裡,高行天腦筋略微轉動,心底就有了數。
見高行天不說話,薩波兇睛亂轉,雙臂張揚,口濺飛沫道:“姓高的,黑螞蟻找過你沒?”
“找過,怎麼了?”
“你就沒點想法?”
“有什麼想法?”
“姓高的。”薩波照地就啐一口濃痰,探頭探腦,鄙夷道:“看來你也不是個啥好玩意兒,沒有卵蛋的孬種。”
高行天盯着那幾乎貼到眼前的巨臉,冷冷道:“卵蛋是什麼?嘴巴硬硬就能長出來的東西嗎,那你褲襠豈不是結出一串了。滾開,老子沒空和你這種返祖的白癡浪費時間。”
薩波就是個混不吝,巨漢用小拇指掏弄耳朵,扭着頭道:“蟻窩規定禁止接私活了嗎?沒有!既然沒律條約束,那麼就是可以接。功勞簿又不少,本大爺乾點私活還能管我?過去鬧得比現在兇得多的時候,還不是照殺不誤,從沒聽說還有什麼狗屁大局需要維護。所以咱們就不懂了,這還是蟻窩嗎?某些黑螞蟻、玄蟻相互串通,對蟻窩的宗旨陰奉陽違,明擺着搞事兒。本大爺不得不懷疑,蟻王還在不在位啊?”
“你可以求見屈灑。”
“蟻王不見我,壓根不見我啊。陸無歸重傷謝客,也不見我。本大爺掰指頭算算,只有找你咯。畢竟你現在是血蟻啦,應該站出來說句話。但你這算什麼意思?無所謂?”
高行天不想說什麼,繞過便走。
“喂,高行天,別這樣啊。”薩波聳聳肩膀,很無辜的道:“嘿,不如我們聯手把討厭的黑螞蟻還有玄蟻都幹掉吧。”
高行天已經不願再和此人搭一句話,推門進了院落。
薩波原地揮舞着臂膀,叫嚷道:“喂,好無聊啊,本大爺要憋死了,全他媽的幹掉,全部幹掉吧。要不,姓高的,你把我幹掉,或者我幹掉你啊,喂喂喂。”
高行天的住所小而簡,以蟻窩正常標準來衡量的話,甚至顯得有些寒酸,和他的身份並不匹配。此處的好處只是清靜而已,相鄰的房屋皆無人居住。
住所由一個小院和三間屋子組成,其中兩間屋子更是空蕩蕩的,徒有四壁。
高行天只使用一間臥室。
臥室裡除了牀鋪桌椅各一,就沒有其他的傢俱了。地上平放着一口長方箱子,內裡裝着幾件替換的衣物。臉盆毛巾等洗漱用具就搭在窗臺。
高行天趺坐牀頭,解下折腰刀,置於膝上,靜靜看着月光透過窗櫺灑落一地。
屋外薩波仍在喋喋不休,大約是巡夜的玄蟻過來了,這才漸漸消了聲息。
高行天如一日三省吾身的儒士,陷入了沉思。這是他近年來養成的習慣,反思成了修行的一部分。
蟻窩本是個很對胃口的好地方,但是食物會變質,人會變老,地方也會變化。
一切都在變化,世間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
江湖風雲變幻,稍不留心就會陷入漩渦中心,爬都爬不出來。
西北固若金湯的雙雄格局也瞬間崩塌,不由得螞蟻窩處事不謹小慎微。
昨日,他前去執律廳登記外出,卻被玄蟻告知身背兩個月的禁足令,而且這兩個月還只是暫定。
禁足期間,不允許私自接受任何刺狩任務,如果有必須出窩的情況,需要向執律廳申請,獲得蟻王準可。
再想起半山庭居那一番話。
真是不如歸去。
這個想法一朝萌芽,便迅速堅定下來。他理解蟻窩的做法,但是他亦有行事原則。
高行天打坐調息了一個時辰,抱刀而眠。
清晨,秋風涼薄。
尤記麪館門口炎夏時節搭起的帳篷至今未拆。禁足令產生了連帶影響,許多殺手選擇滯留蟻窩,導致近期食客增加不少,棚下還多擺了幾副桌椅。
尤量感託着麪糰,執一隻削麪小勺子,手腕抖起,面片飛出幾乎連成一條白線,準確落入湯鍋。乘機長筷撥弄,少頃面熟,直接笊籬抄起,兌入調好的肉臊子,淋上湯汁,撒上蔥花,這尤氏湯麪就算成了。
那邊有人正吃着,忽的嚷嚷一句,道:“哎,尤老闆,今天這面半生不熟啊。”
尤量感也不看是誰,陰惻惻道:“怎麼,不滿意你來給我做一碗嚐嚐啊,不愛吃,我逼你來吃了嗎?”
“奶奶的,說兩句都不行。”那人小聲咕噥了幾句,卻見平日和氣的尤量感充滿寒鷙的瞅過來一眼。他心底一個激靈,趕緊幾筷子扒拉光面條,想了想,把湯也喝個乾淨,拍下二十文欲走。
他這一起身,就急了,加上添置了桌椅的棚子比較擁擠,險些和身後同時離席的那位撞上。他表面圓滑但其實骨骼粗糙,遇見老古董尤量感不敢發作,卻不代表他逢着誰都要夾着尾巴。尤其是身後那位的動作讓他委實不爽,要說撞上就撞上吧,偏偏在衣裳接觸的瞬間就縮了回去,讓他覺得背後一空,差點一個趔趄摔倒。
無端賣弄!
不過,怒火剛起就熄了。
呃,怎麼竟是這個殺星。對了,禁足令,據傳此人已是新晉血蟻。嘿嘿,惹不起。
他小心挪到一邊,賠笑道:“高爺,這麼早。”
高行天上下看了這人兩眼,記得這人叫做馬鈞,因爲有些消息渠道,再加上獨門的水上功夫,江湖人送綽號見風使舵。此人在蟻窩混得不錯,儼然第二個王不破的架勢。
高行天有事在身,點了點頭,沒說什麼,出了棚子。
天色這麼早的時候,酒館、當鋪、雜貨鋪等等都是不開的,街上行人着實不多。
高行天穿出街道,行走在灌木林窄小路徑,一會兒功夫,擡頭注目,半山間的紅牆綠瓦漸漸清晰。
待到山腳下,高行天選了一處樹叢站定。
等待是一種絕對被動的選擇,時間的流速似乎變得極爲緩慢,令人難熬,倘若結果也是個未知的話,簡直就是折磨。
世間大多數人不喜歡等待的滋味。
然而殺手卻不這麼看,作爲萬分注重結果的一類人,他們善於等待,習慣等待。等待是積累,等待更是考驗。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成功,雖然殺手也相信運勢,但是一心指望撞大運便如夜半盲人履河冰,轉眼即是滅頂之災,他們更願意相信長久的等待和耐心終究會轉化成無敵的運勢。
黑螞蟻突然交代這件事,只說了等人的地方,問及其他,送信的又表示的確不知。
至此,高行天心中也沒有多想。
與其考慮是誰,不如把注意力轉移到周圍環境上。即使身在蟻窩,也不代表處處安全。他對四周寸草寸土,樹上樹下,未曾放鬆一點警惕。
這個地方還是有點古怪的。
譬如丈許遠的那處草壤,高行天就越看越不對勁。那裡草勢過於整齊,草色也與旁邊的野草深淺有別,最明顯的便是那裡的泥土有翻動過的跡象。
陷阱?機關?誰佈置的?
不過,可以打消去檢驗的念頭了。審視間,忽有沉鬱的響動從地下傳出。
那塊可疑的草皮漸漸浮起,大約離地升起三寸高,然後左移,露出一個洞口。
竟是蟻巢的出口啊。
確定了這個事實的殺手卻雙眉緊皺,眉心的刀紋輕跳。
疾風吹掠,洞口處兩條潔白細帶飄飛起又落下,像是晨光中穿草繞花的蝴蝶。
一個人自地底緩緩走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