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晴莨穿着黑色海豹皮潛水服靜靜地浮在清澈無暇清涼如冰的西湖水面上,如一片扁桃樹葉,臉部浮腫如球,雙眼泛白,恐懼的眼神,如同看到埃及金字塔前那個獅身人面獸。
吳晴莨的照片極美,如成熟的水蜜桃,生前一定是個美人。
西湖公安局最出色的高警官,身高155公分,腰圍30.5公分,褲長27.5公分,前額的頭髮剩下不多了,從頭頂處生出幾根特別堅強不屈、特別給他面子的長髮,有點象三毛,比三毛多幾根,經常往他鼻子處墜落,這成爲他的標記。高警官拿着女屍的照片把自己關在一間隔音設備十分完美的審訊室裡,嘴裡咬着一支淺青色的鉛筆,雙手擺弄面前一張張如同撲克牌似的現場相片,以時間爲引線,拼成一條完整的線索,加上調查回來的所有口供和細節,他的頭腦中漸漸幻想出一幕幕如電影一樣的場景,這是他破案的秘密和絕技,是他成名立萬無敵於江湖的必殺技:
2008年夏,某夜。
雷聲轟隆,大雨滂沱。
晚上八點十分。
西湖孤山腳下。
一間普普通通的民房裡,姬志遠正在對着一張破舊的紙張喃喃自語:“千年靈芝、冬蟲夏草、百年人蔘、三點金草、一枝黃花、二葉紅薯、江南星蕨、兗州卷柏、黃花遠志、死人、、死人什麼?死人什麼?頭骨?手臂?屍水?骨灰?老祖宗啊,到底是死人身上什麼東西?!”男子前面是一個香爐,香爐後面是幾個祖宗牌位,香爐裡此時香火燎繞。
“老姬,猜什麼猜!別猜了,猜了三十年了,壓根就是一個沒用的方子!”大廳外吳晴莨正往桌面上擺放精美芳香的菜餚:香辣醬香骨、重慶口水雞、糖醋素裡脊、香酥鱈魚塊、紫蘇炒田螺、、、
姬志遠長嘆一聲,小心地摺好那張破舊的紙片,放在祖宗牌位下的一個黑色盒子裡,扣上一把鋥亮的老式鐵鎖,用一塊與桌子同色的淺黃色桌布蓋住,然後向祖宗牌位拜了三拜,才心事重重地走出房間來到大廳,擡頭看了看牆壁上掛滿一屋子的錦旗——中間那張有些發黃,上面佈滿灰黑色的灰塵,但那幾個金黃色的字依然顯眼:華佗再世,百年不遇。他記得這是1980年他二十歲時得到的人生第一張錦旗,其實當時自己剛剛出道,恰巧遇到一個拉了一個月肚子的小孩,那小孩十歲左右,瘦骨嶙峋,象是整天在山上放養的野鴨子,全身沒有三兩肉,小孩父母走遍大小醫院,都止不住那稀稀拉拉的如同意大利拉麪似的拉稀。他知道,世上能治這種病的人只有一個,世上能止住這小孩拉稀的藥只有一種,他當即悄悄附在那個小孩父親耳邊,說了一句話,那小孩父親半信半疑。
他十分肯定地告訴孩子父親:如果沒有效,小孩子之前所花的錢由他來付,如果有效,他只收五分錢。五分錢,哈,這相當於當時一碗粉的價格。三天後,那小孩的父親便送來這副錦旗,還有一塊錢,並帶着全家人向他叩頭,淚流滿面的。
靠近它的,是一副草書:扁鵲重生,天下無雙。他其實更喜歡這一副,這副字飄逸如桂林的山水,功法深厚如阿塞拜疆的山谷,最重要的是,它一語道出了他胸中的志向——天下無雙。他記得當時治好了一個書法家幾十年的皮蘚,書法家便草書一副送給他。他後來聽說那個書法家自從皮蘚好之後,竟然再也寫不出如阿塞拜疆的山谷這等功力的字帖了,真不知是好是壞。
“天天看,天天看,你煩不煩,過來,拿飯碗來,還有筷條,筷條已經有一支了,你就拿兩對加一支出來,乾脆一起裝好飯再端出來了,雨菲應該要回來了。這鬼天氣,平日裡曬得屁股冒煙,今天卻是大風大雨,還打什麼雷,要不,你出去看看,女兒是不是摔哪了,怎麼八點多了還不回來?”吳晴莨邊打上車螺介菜湯邊說道。
姬志遠是遠近聞名的神醫,吳晴莨是他妻子,是個專業的潛水員。(高警官從嘴裡拿出鉛筆,在吳晴莨的相片上寫上“專業潛水員”幾個字,然後在後面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繼續往下想像。)
姬志遠看到妻子手中青綠色的湯水,還有那脫了殼雪白粉嫩的螺肉,突然如夢初醒,大叫一聲:“有了!肯定是死人的屍水!”他臉如花開似地跑進房間,打開櫃子,拿出一隻大瓶子,加入幾種粉末,突然停下,怔怔地出神,自言自語道:“這屍水,卻是去哪找呢?”
姬志遠快步走出房間,來到大廳,急道:“你經常在西湖潛水,有沒有看到死人?”
吳晴莨放下湯盆,在圍巾前面擦了擦雙手,面色鐵青,臉一歪,罵道:“叫你拿飯拿碗,你卻問我什麼死人?你拿起刀,往脖子一抹,想要什麼沒有?乾脆我來得了,免得哪天變成瘋子!”
吳晴莨走進廚房,撿拾碗筷,咣啷咣啷響。
姬志遠雙眼發直,一直以來,自己做些什麼事,妻子從來都是用這種陰陽怪調應對,他已經習以爲常,又有哪對夫妻結婚三十年後還能相敬如賓?姬志遠當即走到門後面拿下黑色的雨衣披上,從鞋櫃上拿過大號電筒,打開門。(高警官拿筆在姬志遠的相片上寫下幾個字:殺人動機?不可能。)
吳晴莨出來時,恰好看到他跨出門,以爲他是去找女兒,當即叮囑道:“帶多一件雨衣去,雨太大,可能雨菲沒帶傘。”
姬志遠頭也不回,低沉迴應一聲:“我去找找看,有沒有死人浮在水裡!”便走進滂薄大雨中。
吳晴莨頓
時大怒,氣得大罵:“你乾脆就死在西湖算了!這麼晚了去找死人?!有病!別回來了你,死了算了!”她看到地上有一隻老解放鞋,當即撿拾起來,狠狠扔到雨中!
姬志遠當做沒聽見,一路前行,向白堤走去。雨勢如決堤的山洪,肆無忌憚,隨心所欲,跟隨風勢,大笑着左衝右突,又如從五行山困了五百年終於掙脫的孫悟空,在罵罵咧咧中翻雲覆雨。
“媽,我回來了,您怎麼又在罵爸爸了?爸爸,我回來了!”門口跑進來一個穿着白衣藍褲,扎着馬尾的清麗少女,臉上兩隻酒窩,左邊深而大,右邊小而淺,豐滿的臉蛋白果一樣雪白。身材出落得如西湖的荷花,令人口水直流。
吳晴莨臉一鬆,嘴一咧,之前的怨氣一掃而光,上前幫女兒拿過雨傘,收起來,到門口外抖落上面的水滴,然後掛在門後面,轉身對女兒說道:“小美女,考完了?考得怎樣?你看看,不讓我們去接你,淋一身的雨,是不是又和同學在西湖玩了?”
少女正是姬志遠和吳晴莨的獨生女兒,叫姬雨菲,剛剛高考結束。
姬雨菲臉一紅,聽到媽媽叫自己小美女,她竟羞澀起來,撒嬌道:“北大上不了,至少上浙大,您放心吧。”
吳晴莨拿來一條浴巾,幫女兒擦頭上和後背的雨水,在她臉上一擰,大笑道:“真的?太好了,今晚我們全家慶祝一下。”她突然發現女兒長得妖嬈如柳,竟是不輸當年的自己,忍不住讚歎道:“你媽媽當年可是西湖第一美女,不過,從今天開始,這個稱號,不得不送給你了!”(高警官輕嘆一聲,看相片上的死者,年輕時竟然與許晴有幾分相似。就算是死前那一張照片,也是丰韻猶存。在他辦過的命案中,多數死的都是漂亮的女人,紅顏薄命,再一次以真理般的事實告誡世人,漂亮的女人,多半是伴隨厄運。高警官看了一眼姬雨菲的相片,心中不禁一跳,無論從身材還是氣質還是相貌都像極了一個名人,是誰了?他竟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只好再繼續往下想像着當時發生的事。)
姬雨菲聽到媽媽開心的誇獎,內心如同喝下了十萬大山上的十公斤蜂蜜,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如一支英國巧克力製成的箭突破空氣,穿透肌膚,砰一聲,射中她還在充滿幻想和未知的心靈。這種感覺,只有當班裡那些男同學偷偷投射過來熾熱甚至是焰火、炮火似的目光時纔會如洪水般涌流而過。
姬雨菲眼角一掃,突然大叫起來:“哇噻,媽,這是什麼?香辣醬香骨!重慶口水雞!糖醋素裡脊!還有香酥鱈魚塊!哇,還有紫蘇炒田螺!”
姬雨菲前跨一大步搶到桌邊,右手一夾,夾起一塊香辣醬香骨,放入嘴中,一陣又辣又香的滋味頓時充溢她的口腔,一股久違的味道如蚯蚓穿入鬆軟的泥土裡,彎彎曲曲從口腔向她的四肢八脈延伸滲透,最後形成一股暖流衝擊她的心。
吃到媽媽做的菜總是令她十分激動,她記不清是多少年前吃過一回,應該是十年前,當時自己才八歲,也是這麼個下雨天,恰好是自己的生日,媽媽第一次做了這道菜,她記得十分清楚,一盤香辣醬香骨,全是她一個人吃光,還拿起盆子舔了個乾乾淨淨。然後那種香辣醬香骨的味道似乎就變成她身上的味道一樣,不時會冒出來,讓她流滿一嘴的口水。
吳晴莨默默地看着女兒的吃相,淚水悄悄滑落。女兒十八歲了,卻還像小時候一樣,依賴媽媽,似乎在她眼裡,媽媽永遠不老,媽媽永遠有愛,媽媽永遠陪在她身邊。可是,吳晴莨十分清楚,世事多變,今天活着,不等於明天還活着,現在活着,不等於下一秒鐘還活着。如果萬一,萬一有一天,自己離開了,永遠離開了,女兒,你怎麼辦呢?誰還會做這些菜給你吃?誰還會象媽媽愛你一樣愛你?誰能告訴我你過得怎麼樣?吳晴莨不知爲何,內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傷感,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線輕輕從她的心底拉扯出這些奇怪的念頭。
她轉身拿起手機,拔打姬志遠的電話。
“女兒回來了,快回來吃飯!”吳晴莨沒好氣地說道。
“吃飯?等不到死人,我就讓自己餓死在這裡了!”電話裡傳來一陣盲音。
吳晴莨看着手機,氣道:“那就餓死吧,神經病!雨菲,我們自己吃。”
姬雨菲拿過手機,重拔:“爸爸,我回來了,你在哪?回來吃飯了。”
“什麼那麼囉嗦,神經病啊你們倆!”電話又掛了。
姬雨菲突然眼裡涌出淚水,呆呆地看着手機,手中的香辣醬香骨掉到地上。
吳晴莨知道老公定然也罵了女兒,他對於那張方子上最後那一味藥幾乎走火入魔了,三十年來如同吸毒品一樣,可今天女兒剛剛高考完,很久不回家了,本來興高采烈的,卻被這張藥方害成這樣,她胸中涌起一股澎湃的氣流,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走進房間裡,從那個黃色的盒子裡拿出那張發黃的紙片,三下兩下撕成粉碎,丟到地上,再狠狠踩上幾腳,走到外面,氣道:“雨菲,我們自己吃!”(高警官在一張空白紙上寫下幾個字:藥方?十分寶貴的藥方?)
再美味的東西,姬雨菲都感覺不到了。
姬雨菲十分勉強地吃完飯,幫媽媽刷碗,一直強裝出一絲絲如水波紋一樣的笑容。她心裡十分落漠,對於爸爸,她有些陌生,似乎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得到爸爸的愛,他總是忙忙碌碌地在自家診所裡救人,卻似乎不知道,他的女兒其實也有病,這
種病,沒有解藥,只有愛才能拯救。她感覺自己一直以來如同丟失了一隻腎,摸上去,空空蕩蕩,卻不知道該如何把丟失的腎找回來。她以爲通過自己的努力考上一所好大學,爸爸一定會改變對她的態度,一定會把丟失多年的腎還給她。可是,今晚爸爸的態度如喜馬拉雅山上的萬年雪冰,縱然遙不可及,縱然高不可攀,也把她的心冰封成絕望的凝固。姬雨菲默默地走進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門,撲在牀上,輕輕抽泣。(高警官仰起頭,眼眶不知何時如廣西山區裡的蓄水池,滿滿的,終於滑落。他離開桌面,拿起電話,拔打給自己十六歲的女兒。)
半夜三更。
姬雨菲聽到父母的房間裡傳出一陣吵架聲。
只聽父親威脅道:“你去不去?不去,就得死!”
姬雨菲心中如中了一劍,她不知道半夜三更,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父親會逼着母親去哪裡?父親何時回來的,她竟一點都不知道。而且,聽父親的口氣,竟是想要了母親的命?天啊,難道父親瘋了嗎?之前去找死人,現在卻是要殺人!
只聽母親迴應道:“死就死,我死也不去!”,聲音充滿疲倦,如同從沉悶的地窯裡傳回來。
姬雨菲知道母親一向剛烈,她說不去,定然是不會去的,而如果她不去,必然是十分令她反感的事,姬雨菲急忙起牀,穿衣。
父親咬牙切齒道:“你真不去?信不信我一刀過去!”
母親嗤一聲,說道:“你有膽量就殺了我!我活着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姬雨菲悄悄來到父母房間的後窗,擡頭往裡看,卻被窗簾擋住了,只看到父母的影子。
父親氣道:“已經找了十幾年,就剩下三潭映月那一帶了,說不定今晚就可能找到了,你發什麼瘋!你到底想怎樣?”
姬雨菲心中如同裝滿了漿糊,越聽越是糊塗,不明白父親口中說要找的東西是什麼,爲何竟然找了十幾年還沒找到?而且似乎還非要母親去找才行?三潭映月?那裡會有什麼東西?
母親哭道:“我想怎樣?我能怎樣?我只想做個正常女人!我只想陪着雨菲!我只想呆在家裡!我不想再爲了你所謂的天下無雙的夢想再去找那鬼東西了,絕不會了,從現在開始!”
姬雨菲眼角一溼,心中熱乎乎的,她第一次感受到媽媽對自己的依賴,如同大地對樹木的依賴。難道媽媽這麼多年來都過着不正常的生活?姬雨菲從小就極少能和媽媽睡在一起,每天晚上醒來,身邊總是空空如也,無論她怎樣哭叫,媽媽都不會回來陪她,她總是哭了睡,醒了再哭。她問過媽媽,爲什麼晚上總不見她,媽媽一臉無奈,一臉苦笑,說是上班,上夜班,等到她長大了,媽媽就不用上夜班了。現在,她已經是成人了,媽媽難道不想去上夜班了,而爸爸卻硬逼媽媽去?不對,媽媽說是爲了父親的所謂“天下無雙”的夢想去找一個鬼東西,父親的夢想爲何要媽媽找到那個鬼東西才能實現?
父親長嘆一聲:“找到了,你正常,我也正常了。快走吧,還有三個小時天就亮了。”
母親突然吼道:“姬志遠,你算什麼男人,半夜三更的,還下着大雨,你卻逼着老婆去西湖潛水!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又不是我想要那鬼東西,憑什麼要我去找!我已經幫你找了十五年,十五年!從今天起,我過我自己的生活,再也不會幫你找了!”
姬雨菲感受到母親強烈的憤怒氣息如戰場上空投下來的炸彈,爆炸只是遲早的事。她有些擔心起來,她長這麼大,從來沒見母親用如此強烈的口氣和父親說話。窗簾不知爲何竟然掀開了一個角落,姬雨菲透過那個口子,看到了屋裡的一切。
只見父親突然上前捂住母親的嘴,氣道:“你那麼大聲幹嘛,你不知道這是秘密嗎?我叉死你!”
姬雨菲睜大眼睛,看到母親不停掙扎,而父親竟然沒有要鬆手的意思。姬雨菲心跳加速,六神無主,喊又喊不出,叫又叫不出,只有眼淚一味往下流。
母親掙扎着,掙脫開父親的手,打開房門,大叫:“來人啊,姬志遠要殺老婆了!”
一個響雷闢叭一下轟然一炸,一道閃電張牙舞爪地撕破夜空,伸延到西湖水面上,如同地球外的太空中冒出一頭巨大無比的蛇仙,企圖用它的舌頭舔一下地球這個如蛇蛋一樣的怪物。
父親把母親一拉,一摔,把門重重關上。姬雨菲看到父親的眼睛如同阿爾卑斯山爆發的火山一樣,燃燒着怒火。這種眼光,讓她恐懼和驚慌,她不想讓父母的戰爭延續下去,急忙衝向門口。(高警官停下想像,來回踱步,他在心裡不停地問自己:難道,姬志遠此時就殺了他妻子?可是屍體並沒有任何外傷,沒有任何被叉死的跡象,而是中毒而死。難道姬志遠趁此機會讓吳晴莨喝下有毒藥的東西,這對於他來說,簡直太簡單了。可是從屍檢報告來看,吳青莨卻不是喝下毒藥而死的,而是突然遭到一種有毒東西攻擊,然後又去潛水,在潛水過程中毒性發作而死亡。那這個姬志遠到底是不是兇手?如果他就是兇手,他用的是什麼手段?況且,他們的女兒就在窗外,她怎麼可能任由父親殺死自己的母親?高警官竟無法再幻想下去,他突然將目光停留在一張俊美臉孔的年青男子的照片上,周志高?一個在讀大學生?小時候在西湖發生過一起奇異的溺水事件?最後死裡逃生?高警官當即收拾好材料,放入一個黃色的檔案袋裡,走出了審訊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