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安到洛陽,可以先走水路到華陰,然後走陸路由潼新安,直至洛陽,全長几百里地。往日巡幸途中,免不了要在各地走走看看,但這一回武后卻幾乎沒有在路上停留一步,除了馬車行得慢一點,船開得穩一點,剩餘的架勢就和急行軍似的。
雖說武后隨身帶了含涼殿的十幾個宮人,但隨侍馬車上的卻只有阿籮一個。此時,見武后的臉色蒼白,手中卻仍舊緊緊抱着那個襁褓,她思忖片刻便上前勸道:“娘娘,這纔剛剛坐完月子,明天是否在新安好好歇息一下,養足了精神進洛陽城?我們的行程已經夠快了。”
面對如此勸說,武后卻什麼都沒說。阿蘿見那嘴角的線條依舊剛硬沒有一絲變化,頓時死了心,同時又在心裡嘀咕了一聲——這母子倆都是要做什麼事情就八匹馬都追不回的性子,不過,倘若李賢在這裡,大約還能巧舌如簧地勸說成功,她就別指望了!
武后低頭凝視着襁褓中熟睡的女兒,臉上露出了一絲柔情。後宮的女人都想要一個兒子,誰都不希望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產下一個女兒,而只有她,內心中無比渴望能有一個女兒,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兒。這麼多年,她終於達成了這個心願,老天終究還是眷顧她的。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很快便有人前來拉開了車簾,卻是乳孃誠惶誠恐地站在下頭。阿籮見武后兀自在那裡端詳着孩子,蠕動了一下嘴脣正想開口時,武后卻將孩子抱了過來,緊跟着又吩咐道:“剩下這一路就讓她和乳孃待在一塊,不用送過來了!”
等到馬車重新起行,阿蘿這才鬆了一口氣。先頭武后生下李旦的時候,雖說也曾經寵愛非常,卻不像這位小公主這般,她還擔心有什麼不對勁。她正在心裡疑神疑鬼,卻不料耳邊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阿芊上次捎回來的信你看過了?”
乍聽得這句話。阿籮只覺得全身不可抑制地顫抖了起來,用盡氣力方纔平息了下去。然而,這又驚又怕的感覺卻讓她說話結巴了起來,幾個字出口不成條理,她乾脆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勉強順溜了一些。
“奴婢不知道阿芊在信上說了那些,當初就拆開看了,奴婢……”
“我又沒有怨你,你這麼慌張幹什麼!”武后見阿蘿的鼻尖上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不禁啞然失笑,“你什麼都好,就是太謹慎。看看阿芊,趁着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竟是把賢兒勾搭上了,哪裡像你,好些年一點動靜都沒有。聽說,賢兒好幾次要你,你居然都拒絕了?”
這都是平日和李賢在一塊時的閨房閒話,阿蘿萬萬沒料到這時候會被武后一口揭出來,原本就怦怦直跳的心更是劇烈震顫了兩下。她實在沒辦法確定,武后這一番話是單純的取笑還是意有所指。雖說她很早就被撥給了李賢,但對於武后地手段自然是瞭解得透徹。
“弘兒身邊有明徽,原本是不用我操心的。只是,那丫頭太過於輕狂,不像你這麼穩重,所以我始終不放心,也有把阿芊留着他日給弘兒的念頭,誰知道還是賢兒更討人喜歡。”
武后卻彷彿沒看見阿蘿的面色。竟是微微笑了起來。那笑容掛在蒼白的臉上,卻有幾分陽光和溫馨的氣息,沖淡了車廂中略有些僵硬的氣氛,彷彿一個普普通通的母親正在稱讚自己能幹的兒子,別無他意。
“穩重雖然是好,但該出手地時候還是得出手。賢兒是我的兒子,我對他了解得很,若不是真正動了情,未必就會走最後一步,當初那兩姊妹若不是我送的薰香。只怕他還未必肯要。四個兒子裡頭,看似他最豁達最悠閒。其實最固執最任性,你可別耽誤了自己!”
說完這些,武后便挪動了一下身子,愜意地靠在了柔軟地墊子上,面上那一縷柔和卻漸漸收了起來,聲音亦流露出幾許冷冽:“要說辦事的功夫,賢兒確實是不賴,阿芊雖說跟着我時間長了,但那些井井有條的消息必定是賢兒幫手。我倒沒料到,不過就是離開陛下數月的功夫,就已經有人忍不住了。”
阿蘿知道武后提起這話是指徐嫣然的事,心中不禁一突,想要開口又覺得怎麼說怎麼錯,乾脆就保持了緘默。而沒等她開動腦筋從武后地角度想問題,接下來的一句話差點讓她一頭撞在車廂上。
“人人都說賢兒怎麼風流怎麼愛美人,照我看他還不及他哥哥和弟弟!弘兒這個太子至少寵過十來個宮人,就是顯兒身邊挑選的那些也都成就好事了,可賢兒就是挑嘴,除了賀蘭之外竟是沒碰過幾個。那個徐嫣然不是才女麼,若是拿
兒,卻也是挺般配的。”
有當母親的這樣編排兒子的麼?
倘若說武后最初那通感慨阿蘿還有些心結,不敢看作是對自己地鼓勵,那麼現在她就完完全全明白了——怪不得人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今竟連這位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說話也帶上了幾分李賢的招牌式無賴風格。
武后自然只是說說而已,她在李治面前從來都是極盡溫柔,在宮人內侍面前總是恩威並濟,也只有在面對幾個親近的心腹還有李賢時,她方纔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人。至高無上的皇后,舉世無雙的尊榮,可是,在天下皆重氏族的情況下,她這個姓氏就註定了她沒有多少後援,而只能靠皇帝地寵愛維繫一切,這走鋼絲的感覺別人又如何體會得到?
要看死李治這樣一個喜歡東張西望的皇帝,其實談何容易?
她本想深深嘆一口氣,但面前的是阿蘿,而不是她那個古靈精怪的兒子,因此她只得強行忍住了。接下來的路上,她一直在一封封地看信,除了李賢和阿芊的那些之外,便都是一些朝中的低品官員所寫,真正的重臣唯有一箇中書令許敬宗。而許敬宗信中所寫的內容,卻偏偏是她絕對不想看到地。
“這個狡猾的老狐狸!”
雖說對於許敬宗地爲人深有了解,但是在看到這麼一封信的時候,武后依舊有一種大罵的衝動。李義府已經被貶,目前她能夠依靠的就只有許敬宗這麼一個說得上話的人,而這個節骨眼上,老傢伙居然說什麼身體不好,要閉門着國史!信的末尾上還不陰不陽地加了那麼一番話,彷彿擔心別人不知道他有兩個孫女似的。
阿嚏——
正在家裡賞菊賞酒賞美人的許敬宗冷不丁打了個大噴嚏,掏出帕子使勁擦了一下之後,他那張老態龍鍾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疑惑。不得不說,人越老直覺越靈,比如說這打噴嚏吧,絕對是有人在背後說他的壞話,可那是誰呢?
終於,在兩天之後,許敬宗知道自己背心發涼的原因。作爲李治欽點的人選,他和李賢李顯兄弟二人站在定鼎門,恭迎大唐皇后的駕到。而當武后從馬車上下來的一刻,即使是他已經率先拜倒,卻也能感受到落在背上那炯炯的目光。
雖然是親王,但出於對元老重臣的尊崇,李賢落後許敬宗半步,而他身後的則是弟弟周王李顯。處在他的位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許敬宗的脊背抖動了兩下,這不禁讓他感到一絲奇怪,眼角餘光偷偷一瞟,卻不是他老媽正在盯着許敬宗看?
車是金根車,馬是不帶一絲雜色的西域名馬,說是白馬香車也不爲過。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武后的雍容典雅風儀無雙。羅紗曳地長裙之外,是深青色和裙子同長的長衣,壁間搭的是同樣深青色的帔帛,遠遠望去卻不顯得呆板,反而有一種風姿綽約的感覺。
前來迎候的臣子算不得太多——按照李治的要求,他自個不來,原本應該是所有隨駕洛陽的官員一起來迎接的,但是,在武后堅持要求儉樸的情況下,能夠來的就只剩下了許敬宗並李賢李顯兩位親王,外加小狗小貓兩三隻。而這樣做的最大好處,則是在武后耳提面命的時候少了許多顧忌。
李顯慘遭訓斥之後,正盼望着老媽對自己的哥哥也依樣畫葫蘆來上這麼一回,卻只見武后不痛不癢地和李賢說了兩句話就轉去了許敬宗跟前,頓時大爲不忿。想當初他還讓李賢照應他,結果倒好,這位哥哥到了洛陽之後反而比以前更忙了,成天不見人。再這麼下去,已經被他騙到手的盧照鄰就扣下來算了!另外……
李賢當然不知道那邊的李顯在打什麼歪主意,此時此刻,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老媽和許敬宗的眼神交流上。光天化日之下,兩人能說的當然就是那幾句冠冕堂皇的話,不外乎皇后辛苦許相辛苦之類沒營養的勾當,但是,那眼神卻着實豐富得緊,幾個來回之中頗有點交戰的架勢,看得他大呼精彩。
彷彿是爲了躲避武后犀利的目光,許敬宗忽然側身一讓,把李賢讓了上前,旋即笑吟吟地道:“好教皇后娘娘得知,沛王殿下前不久又大出了一回風頭,竟是獵得猛虎兩隻,如今整個洛陽城都在傳唱殿下勇名!”
許敬宗,你給我記着!
雖說這事遲早都要和老媽交待,但被許敬宗這時候拎出來,李賢仍然感到心中一陣不忿,自是兇狠地瞪了老狐狸一眼,旋即換上了一幅燦爛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