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府的“嘉禾祥瑞”送上的次日,便有御史數人連同慨激昂地上書聲稱:長流人李義府假造祥瑞欺君罔上罪在不赦,乞按律嚴加處置。如是一通奏摺上去,頓時又掀起了另一通鋪天蓋地的彈劾風潮,有道是無人雪中送炭,有人雪上加霜。
就在這個當口,內宮忽地傳來訊息——李治風疾發作,朝政大事,但由皇后佐太子處置!誰都知道武后如今身懷六甲行動不便,這所謂的皇后佐太子,便和單單的太子監國沒什麼兩樣,而太子李弘恰恰是和李義府不對盤的。於是乎,所有人都認爲,李治這是借太子當由頭措置,李義府此番絕無幸理。
然而,平常耳根最軟的太子李弘這一回卻讓東宮屬官大跌眼鏡——如果他們有眼鏡的話——因爲,李弘以國家尚有大事,無需在一個長流人身上纏夾不清的名頭,申斥了好些不依不饒的官員。本該承擔輔佐之職的武后卻在含涼殿中獨自安胎,似乎壓根沒有出來指手畫腳的打算。
對於那些氣勢洶洶的朝臣而言,這就猶如使盡全身力氣,卻一拳打在了棉花堆上,胸悶得簡直要吐血。直到這時,劉祥道才暗自後悔,不該讓上官儀這個對太子影響最大的太子太傅去了洛陽。畢竟,他這個宰相雖說是太子賓客,影響力卻極其有限。
始料不及的是那些大臣,卻不包括李賢。武后生日一過,他別提有多悠閒了。今天這位國公請他喝酒,明天那位大將軍邀他看歌舞,後天又是什麼文人雅士邀他吟詩作對……總而言之。彷彿那紛紛亂亂的雜事對他壓根沒有影響似的,就連出入東宮的時間也少了,不虞有人注意到他這個沛王在中間搞了什麼名堂。
袁天罡見了李賢一次之後,便離開了清都觀不知所蹤。李賢也沒指望能夠留住這位出了名神通廣大的人物。但卻惦記上了清都觀地梅花。因此,在百官上竄下跳的當口,他卻悠悠然來到了至德觀。
“賞梅?昨兒個晚上剛剛下了雪。可不正是賞梅好時節!”
賀蘭煙聞言自然樂意,而這一日正好都在至德觀中的李焱娘等人則一個勁地攛掇着屈突申若,說是大家一起去湊個熱鬧。磨不過衆女。李賢乾脆命人去清都觀知會了一聲,省得那位觀主看到這麼一堆人驚掉下巴。
彼時天寒地凍,天空中猶落着星星點點的雪花,李賢卻不管天冷,仍舊一如既往地選擇了騎馬。他原本想勸衆女坐馬車去,孰料一羣大大小小地女人都是騎馬而來,自不肯坐氣悶的馬車。眼看勸不動,他也就索性聳聳肩隨她們去了。
衆女的坐騎原本都是千里挑一地神駿。而屈突申若和賀蘭煙更是牽出了當日李賢所贈的高頭大馬,黑馬上的屈突申若身穿火紅披風,白馬上地賀蘭煙繫着一襲鵝黃披風,在這灰濛濛的天氣中別顯亮麗,惹來了李焱娘和殷秀寧等人的陣陣笑聲。
清都觀中早已準備停當。觀主羅守仁特意派人開了那個梅園把衆人迎了進去,原本要親自相陪。李賢在他耳邊嘀咕了一陣,他立刻逃也似地找了個藉口避開,就連一應侍應的道童也統統沒了影子。見這光景。李焱娘雖說本就不打算讓這些人站在旁邊掃興,也不禁大爲奇怪,當下便笑看了李賢一眼。
“六郎,人說你巧舌如簧,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李賢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笑嘻嘻地看着小丫頭在那邊擺弄炭爐茶壺,心中卻想到。倘若李焱娘知道他刻意加重了這幫娘子軍的昔日“兇名”,這才嚇跑了觀主等人,只怕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輕鬆得意了。
梅林中之中正好有一個草亭,雖說四面透風,卻是一個擋雪的地。李賢自幼習武並不怕冷,而衆女也沒有一個是嬌嬌怯怯的主,個個都脫了披風,單穿着錦祅長裙談笑風生,竟是有幾分春日風情。小丫頭呆在炭爐邊上正在那裡忙着煎茶,更是臉色通紅,額頭上甚至還有點滴汗跡。
“六郎真是好愜意,看人家賀蘭在那邊忙的!”殷秀寧在李賢肩頭輕輕一拍,旋即促狹地笑道,“如今別人那麼緊張地時候,你這個皇子卻天天在我們這脂粉堆中混着,就不怕別人取笑麼?”
小姑奶奶,分明是你們要攪和我的二人世界好不好?李賢沒好氣地翻了一個白眼,見四周都是紅豔豔的梅花,這裡卻是孤零零的一個草亭,和他自己的境遇異常相像,當下立時靈機一動。
“梅花林中梅花亭,萬紅叢中一點綠。那些大佬們若是知道我如今地愜意悠閒,只怕是羨慕還來不及,如果還有取笑的人,那肯定是羨慕我地豔福不淺!”
前頭兩句歪詩不覺讓衆女都愣住了,細細一想卻還
幾分貼切——這李賢一個大男人呆在她們這一大羣女實是和綠的草亭夾在紅的梅林中一個道理,可不是萬紅叢中一點綠?以往只有她們這幫娘子軍打趣別人,從沒有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地感取笑她們,因此,屈突申若忽然第一個大笑了起來。
“好好好,六郎替我報了一箭之仇,上回她們拿着你送給我的詩作由頭,取笑了我好一陣,這次活該她們這萬紅當陪襯!”
她這話一起,少不得招來衆人一頓笑罵,而李賢便趁機笑眯眯地去給小丫頭幫手。但凡富貴人家,沒有人不學一兩手茶道的,李賢雖說不拘小節,但學習這種禮節的時候卻不敢馬虎。這年頭世家大族論風度論休養,要是他連這一手也不會,就算是皇子也免不了給人笑話。
只可惜一幫女人雖說都是出身大家,卻對於飲茶這種風雅差事並不熱衷,炭爐只燒了一回水就用來燙酒,而這一回掌握火候的就換了屈突申若,小丫頭則趁勢縮在李賢身邊說悄悄話。
光是飲酒自然無趣,幾杯下肚,屈突申若瞥了那邊一對璧人一眼,忽然建議道:“這賞梅賞雪沒個由頭未免無趣,不如大家喝酒行酒令如何?”
“那還不如划拳呢!”
殷秀寧當即反對,而其他人立時笑罵她市井,這行酒令便定了下來。李焱娘又提出這裡有李賢一個大才子,作詩未免無趣,若是輪到,便說一句四七格的吉祥話,如是就連殷秀寧也喜笑顏開地答應了。李賢自忖幾句歪詩足矣,剛剛點頭,屈突申若冷不丁又加上了一句。
“今兒個統共這麼幾個人,輪到誰行酒令的時候,便自飲一杯。倘若做不出,便自飲三杯,然後指定別人代作,代作者同樣自飲三杯,如何?”
還不等李賢反對,衆人便紛紛答應,他頓時心中叫苦。可以想見,一旦誰做不出來,必定都是讓他代替,這麼下去他不知道得喝多少。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見屈突申若取了骰子出來,他乾脆便第一個搶了過來,笑眯眯地道:“就由我先開始吧。”
他隨手擲出了一個三點,合上蓋子看了一眼衆人,這才笑眯眯地吟道:“圍爐擁裘,賞梅賞雪賞美人。”言罷他立刻自飲一杯,眨了眨眼睛便坐了下來。
話音剛落,四周頓時鴉雀無聲,好半晌,屈突申若才啞然失笑道:“快看下一個是誰,沒來由讓六郎捉弄了我們一番,若是不找回場子怎麼行?”
衆女這才反應過來,連聲嚷嚷一定要報仇,接下來一看那骰子,再一點人頭,竟是輪到秦無熙。衆目睽睽之下,只見她氣鼓鼓地站了起來,瞪了李賢老半晌,忽然撲哧一笑道:“偷雞摸狗,捉賊捉贓……捉姦情!”
話音剛落,衆女頓時鬨堂大笑,秦無熙本人自是笑得直不起腰來,李焱娘一個勁地用手在桌子上怦怦直拍,屈突申若一口酒噴在了炭爐上,引來火星滋滋作響,殷秀寧則最是誇張,連人帶胡凳咕咚一聲栽倒在地。被當作靶子的小丫頭臉色紅得像柿子似的,死命把李賢一推,乾脆氣鼓鼓地坐到了屈突申若旁邊。
李賢摸了摸鼻子,沒好氣地瞪了那邊得意洋洋的秦無熙一眼——至於麼,他不過是小小打趣一句,這一位居然連捉姦情都搗鼓了出來,出洋相也沒這麼讓他出的吧!
好在秦無熙出了一口大氣,李焱娘等人便無心再拿他取笑——就算不看他的面子,至少也得看小丫頭的面子,不能讓人太難堪了。因此接下來幾輪不過是應景的吉祥話,李賢又代作了兩句喝了好一堆。終於,當小丫頭一下子擲出一個一的時候,終於輪到了一直笑眼旁觀的屈突申若。
這一天的屈突申若頭戴金冠,身上穿着一身藍色陰陽魚道袍,這原本是極其莊重的打扮,偏生她穿着就露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慵懶媚態。輕輕轉了轉手中酒杯,她忽然高聲吟道:“星沉月起,看天看地看乾坤!”
言罷她舉杯一飲而盡,此時,座上方纔響起了漫天喝彩聲。李賢見這位大姊頭面色露出一種醉態的微紅,暗自稱奇的同時更有些納悶——按理說屈突申若並未喝什麼酒,怎麼會有些醉醺醺的?好在朝廷如今並不因言治罪,此等狂語若是放在後世,只怕是早就化作齏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