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唐初乃是亂世,因此時人最重英雄,遊俠自是無比謂的遊俠並非那種那種路見不平、市井行義的俠客,也並非捨身不望報,義過不留名的強人,彼時遊俠所求的並非仗劍天下的名氣,而是希望能夠投身軍伍,追求立功立名,搏一個封妻廕子。
這種尚武的風氣自然最對李賢的胃口。此時,聽得外間嚷嚷,他便朝旁邊三人打了個手勢,凝神細聽。這年頭自然沒有什麼良好的隔音設備,但安康樓這上頭的包廂經過胡天野再三改造,也頗有那麼幾分阻隔聲音的效果。剛剛這聲音如此響亮,足可見中氣之足。
“相撲大會至今已經舉行了四屆,除了第一屆盛允文之外,後頭三屆的頭名都補了率府親衛,算是過了明路。既然大家都是刀口上討生活,爲什麼不去從軍入伍,博一個功名光宗耀祖!先頭前輩的榜樣都在那兒,就是一個校尉,走到鄉間也是風風光光!”
這聲音一入耳,李賢便笑了起來,見劉仁願和黑齒常之也是莞爾,盛允文則是彷彿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拳頭握得緊緊的。此時,隔壁的聲音忽然嘈雜了起來,似乎在爭論附和些什麼,再也聽不清楚。略一思忖,他便起身拉開帷幕推開門,揮手招來了一個夥計。
“隔壁是誰?”
那夥計不料想李賢開口就問這個,頓時有些慌張:“因着六公子說不想太引人注目。所以便在這二樓,其實三樓較爲清靜……”
“誰問你哪裡清靜,我就是問隔壁那幫人是誰?”
“那是西城一羣本地遊俠兒,若是六公子嫌他們吵。小人可以去提醒他們一聲。”
“不用了。我就只不過一問而已,用不着打攪人家。”
揮退了那個謹小慎微地夥計,李賢這才掀簾迴轉,笑嘻嘻地衝着盛允文點點頭道:“老盛,看來是遇到你的同行了!這高句麗泉獻誠一到洛陽,誰都知道少不得打仗,和你同心的人看來不在少數!”
劉仁願是世家子。但自小尚武豪俠,結交的朋友基本上都是武者,如今麾下親兵多半就是那麼一批人。見李賢打趣盛允文,他冷不丁想到自己此次身負重任,而那些親兵雖然驍勇善戰,但年紀卻已經大了,這時候,他不禁心中一動,遂瞧了一眼李賢。
李賢沒注意,但剛剛隨劉仁願一起面聖地黑齒常之卻領會到了這一位地意思。便對李賢笑道:“六公子,我雖然出身百濟,卻向來佩服英偉男兒。此處地方大。何不把隔壁的人都請過來。大家也好結交結交!嘿。六公子不會認爲這些人不值得一見吧?”
胡鬧的名聲在外,李賢原本就是無可無不可的。因此不用黑齒常之這激將法,他原本就想這麼做。然而,這一位七尺大漢多上這麼一說,他自然覺得有名堂了,見劉仁願笑得尷尬,他頓時省起兩人剛剛面聖,指不定領了什麼任務,遂笑着點了點頭。
“老盛,這遊俠兒不好請,你去隔壁走一遭,把人請過來,順帶讓夥計再送十幾罈好酒!”
盛允文也對適才那個聲若洪鐘,卻聞聲不見人的漢子很有興趣,此時李賢既然發話,他便起身掀簾出去。不多時,就只聽隔壁響起了一陣巨大的喧譁,中間還夾着起鬨的聲音,也不知經過了一番怎樣地糾纏,盛允文方纔帶着一羣人迴轉了來。
這一行共有七八人,既有身高體長的壯漢,也有人精瘦得猶如猴兒一般的,有中年人,有尚未長成的少年,竟是沒一個相同的。領頭的那個膀大腰圓,生着一張棗紅臉,一進來眼睛一掃,立刻覺出這裡的寬敞氣派遠勝於隔壁,登時有些驚疑不定。
剛剛盛允文來請的時候,他喝酒正喝到暢快,原本不願意過來,因此藉着就酒意提出掰腕子,結果腕力打遍西城無敵手的他竟是輸了,於是便起了好奇心跟了過來。所以,一進門看到黑齒常之的身量打扮,他立刻倒吸一口涼氣。
就算用眼睛估量,那大漢也至少比自己高半個頭!
劉仁願微一點頭,舉手示意道:“諸位請坐。”
原本是李賢請客,但李賢知道自己地年紀,一說話必定整個穿幫,再加上今次明顯是劉仁願動心,他自是把人家推在前頭,自己樂得看熱鬧。如今權門都有結交豪士的風氣,他通過盛允文結識了霍懷恩那批人,此次就沒必要再和老劉搶人了。再說,人家原本就是想着沙場建功,他搶了人也得往前線送,還不如賣個順水人情更好。
在座三人當中,黑齒常之正當盛年,
少,劉仁願的年紀最大,盛允文請來地這些遊俠自然做了此間地主人,多年沙場薰陶出來地氣勢畢竟不是吹的,所以衆人紛紛稱謝而坐,竭力收斂面上桀驁不馴地氣息。
劉仁願起了個頭,李賢就不客氣了,當下笑呵呵地道:“劉公剛剛聽到各位在隔壁說什麼願意投身軍伍搏一個富貴,一時想起了少壯情懷,所以才請大家過來同喝一杯。我想請教,剛剛那位聲若洪鐘的是誰?”
不用回答,他就從衆人的目光所向辨別出了人。不出所料,正是那個棗紅臉漢子。只見他露在外頭的兩隻手臂紋着虎頭,看上去平添幾分威猛,倘若其本事和那聲音匹配,劉仁願這回就賺到了。
“小子適才狂言,不想驚擾了貴人,實在是……”
那棗紅臉漢子憋紅了臉才憋出了這麼幾個文縐縐的字,見對面三人盡皆莞爾,頓時更懊惱沒多讀幾本書。正愁沒下文可說的時候,他忽然只見那個最最魁梧的大漢仰頭大笑了起來,懊惱頓時化作了怒氣,一時竟忘記了對方很可能是朝中權貴,竟是倏地站了起來。
“我們都是粗魯不文的漢子,若只是爲了戲耍才把我們叫來,恕我不奉陪了!”
“誰戲耍你們了?”黑齒常之笑聲嘎然而止,再次上下打量了一會那棗紅臉漢子,忽然起身上前幾步,一把抓住人家的手腕子就把人拖過來按在身邊坐下,旋即對劉仁願和李賢道,“劉公,六公子,統兵打仗需要運籌帷幄的大將,也需要衝鋒陷陣的勇士,我看這人使得!”
他一面說一面瞪了那個正在掙扎的棗紅臉漢子一眼:“粗魯不文怎麼了,我這中原話還是和劉公學的,至今能寫的字不足百個,還不是照樣打仗!打仗和打架一樣,只看誰的刀鋒利,誰的拳頭硬,讀書多少有個屁關係!”
這黑齒常之的做派還真是有些意思!李賢見那些遊俠兒個個目瞪口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乾脆笑吟吟地指着劉仁願和黑齒常之解釋道:“你們不是想投軍麼?這位就是海東熊津都督府都督劉仁願劉將軍,這位是黑齒常之將軍……”
他這話還沒說完,頓時引起了一陣大譁。大唐在百濟舊地上設熊津都督府,所謂的都督自然就是百濟方面軍的最高領袖,負責海東一方面的戰事。他們原以爲這些人只是普通的朝官,做夢也沒有想到,竟會在這裡遇到海東的一大將領!
重將的影響力是無窮的,尤其是劉仁願這樣的高品大將。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這七個人便紛紛表示願意投到劉仁願的麾下,跟隨前往熊津。雖說大唐乃是府兵制,但作爲將領總有一些親兵的餘額,所以這根本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這喝酒的願望卻是成空了——新投了主將,這些昔日在坊間放縱的遊俠兒都不願意酪酊大醉地回去,紛紛強壓興奮告辭。
“老劉,恭喜恭喜!”
李賢滿飲一杯,笑嘻嘻地衝劉仁願點了點頭,見這位的高興勁頭下似乎還隱藏着別的東西,頓時眉頭一皺,沒好氣地道:“老劉,我和你交情匪淺,你有什麼事情就直截了當說出來,別婆婆媽媽像姑娘似的。”
黑齒常之知道劉仁願的心結所在,聽李賢這麼說,索性也附和道:“劉公幹脆就直說了吧,若是你不說,我可自個告訴六公子了!”
“唉!”
深深嘆了一口氣後,劉仁願忽然重重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陛下這次徵高句麗的決心很大,所以派我前去新羅,聯絡新羅王出兵高句麗。聽說這是小劉相公向陛下提議的,唉,他即便是好心,這次也給我出了一個大難題。”
這新羅志在海東全境,出兵高句麗他們當然不會不願意,但怎麼出,什麼時機出,難保新羅上下不會有自己的小算盤。打仗這事情講究互相配合的時機,要是大唐需要新羅出兵策應的當口,新羅大軍卻不見影子,劉仁願的罪過就大了。
話說,他還記得當初劉仁軌得罪李義府那會兒,就是劉仁願拼着得罪權臣把人保下的,如今劉仁軌高升進了政事堂,劉仁願卻還是海東方面軍主將,沒怎麼動過,這人的際遇和運氣怎麼就差那麼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