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蓬萊殿中的前殿也同樣是陰沉沉的,尤賢兩個當兄長的,俱是死板着一張臉,嚇得李旭輪和李令月都不敢上前搭話。而一向沒心沒肺的李顯則是在暗地裡數着地上的青磚,並沒有把內侍剛剛心急火燎前來報信的事放在心上。
不得不說,可憐的李治身體不好已經有些年頭了,甚至有一度頭疼嚷嚷的聲音在蓬萊殿外都能聽見。雖說如此,但真要說有什麼大不了的危險卻也未必。無論是百官還是皇子,都已經熟悉了沒有皇帝上朝的日子。
不管是武后還是太子,現如今一年到頭上朝的日子都比李治更多。
然而,李賢心中卻有一種很不妙的預感。秦鳴鶴是他推薦給李弘,李弘轉薦上去的,平日他沒事情也沒少和這位太醫交流。據秦鳴鶴說,風眩乃是頑疾,不管是放血還是其他治療手段都治標不治本,雖說能減緩症狀,但長年累月下來難免會加重,至於這最終的後果如何,他卻怎麼也沒從對方的口中掏出來。
“唉!”
李賢才嘆了一口氣,冷不丁看見面沉如水的老媽從裡頭出來,慌忙一個箭步衝了上去:“母后,這父皇的狀況如何?”
武后聞言卻沒有回答,而這個態度讓李賢一顆心提起來的同時,也讓李弘面色極爲難看。直到兩兄弟等得快不耐煩了,武后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吩咐道:“旭輪和令月先等在外頭,弘兒,賢兒。顯兒。你們三個跟我進來!”
作爲老幺和唯一的女兒,李旭輪和李令月平日深得寵愛,眼見這時候不能進去。兩人便想吵鬧。關鍵時刻,武后狠狠一瞪眼睛,鳳目含威,竟是把兩個小的硬生生嚇了回去。喝令乳孃把兩人暫時帶走,她也無暇理會其他,帶着三個年長地兒子便進了寢殿。
內室地燈光很有些昏暗。李賢跟在李弘身後,拜見之後便朝旁邊的秦鳴鶴瞅了一眼,發覺這位名醫正在那裡使勁揪鬍子,臉上寫滿了懊惱和憂懼,他那顆原本就七上八下的心頓時更亂了。眼下才什麼年份,他老爹這尊大神不會真地出了問題吧!
“陛下,弘兒賢兒和顯兒都來了!”
榻前的一個侍女悄然讓開了身子,李賢這纔看見了頭上纏着手巾。滿臉痛苦之色的李治。不過只隔了一個晚上,他竟駭然發現老爹好似蒼老了十幾歲似的。此時此刻甚至不用假裝,他的面色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然而,李治在掙扎着坐起來之後。忽然痛苦地皺起了眉頭,拿起拳頭死命砸着自己的腦袋:“朕地頭。朕的頭疼得快要裂開了!”
這一聲呻吟不要緊,武后慌了,李賢和李弘也慌了。上前百般勸慰無果,武后便用求救的目光看着旁邊的兩個太醫,秦鳴鶴沒奈何之下拿着銀針上來,在李治頭上的幾個部位輕輕紮了幾針,這才稍稍緩解了這位至尊的頭痛症狀。
李賢看到那幾根銀針幾乎沒入一半的情景,不由感到後背心發麻,恰逢李顯在後頭輕輕推他,他回過頭就是狠狠一眼瞪過去,警告之意盡顯無遺——這個時候,你搗什麼亂!
李治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整個人也軟軟地靠在了妻子懷中,好半晌才睜開了眼睛,那眼神全然沒有昨晚的神采飛揚。目光在三個兒子身上轉了一圈,他便疲憊地吩咐道:“朕這風眩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時好時壞說不準,之前只不過略不注意了一會兒,如今就發作得如此厲害,這朝政朕怕是力不從心了。”
這話說得有氣無力,李賢固然覺得心中不那麼好受,李弘更是一瞬間淚流滿面,撲前跪倒在地:“只不過是風眩再次發作,父皇何必出此不吉之語?如今東西俱平,父皇功業絕不遜色於先帝,正是春秋鼎盛之年,萬不可以小病地緣故磨滅了大志!”
作爲兄長的太子都說出了這樣的話,李賢自然緊跟在後進行勸慰排解。他的口舌功夫本就是一流,此時連吹帶捧,說得李治面露莞爾,完全沒了先頭地頹喪之氣。而落在最後的李顯期期艾艾上得前來,卻發覺自己找不到話頭說了。
這情真意切地關心讓李弘說了,插科打諢的笑語讓李賢說了,他還能掰出些什麼道理?於是,可憐的李顯只能乾巴巴地安慰了幾句。
即便如此,三個年長兒子的關切還是讓李治很是快慰,只不過,這些勸解之語卻沒能打消他的決心。因此,在武后的攙扶下坐直了身體之後,他就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吩咐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先後三次監國,賢孝仁德羣臣皆知,從今日起,便由弘兒監國。”
此話一出,不但李弘怔住了,李賢也愣在了當場。好在
得快,第一時間朝武后瞥了一眼,很快就發現老媽臉其事,右手卻輕輕顫動了一下,眼眸更是有些冷。此時此刻,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便輕輕拽了拽毫無反應的李弘的袖子。
“兒臣……兒臣謹奉詔。”
皇帝老子都病了,作爲太子監國原本就是理所當然,因此李弘在這個時候也沒法做什麼謙辭之語。
而接下來,李治便艱難地轉頭看着身邊的妻子,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媚娘,弘兒還年輕,先前雖然有三次監國,畢竟時日不長,經驗尚淺。你幫了朕那麼多年,這次也同樣幫他分擔一些。他的身體弱,若是因爲這重擔而……咳,總之朝堂上的事情就交給你們了!”
“陛下放心,弘兒是太子,可也是臣妾的兒子,臣妾必定會盡心盡力。”武后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笑容,然而,似乎是擔心李治的病情,似乎是在擔心其他,她的面上少了幾分往日的嫵媚容光,更多的則是一種深深的關切。“陛下既然擔心弘兒的身體,還不如多多休養。九成宮已經修好,翌日身體大好的時候,臣妾還想奉陛下游九成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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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
不知是錯覺還是其他,李賢總感到自己老媽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可忖度這時候沒自己說話的份,他索性一聲不吭。然而,交待完武后和太子,李治彷彿遺忘了他這個兒子,厲聲訓斥起了李顯。
“你年紀也不小了,你五哥身爲太子天不亮就得起來理事見人,你六哥文能出口成章,武能上陣殺敵,可你都在幹什麼,成日走馬鬥雞,倒是一樁‘美談’!你剛剛改封了英王,可你看看自己‘英’在哪裡?回去好好讀書,若是再不成器,朕……朕就讓你六哥用當初調教賀蘭敏之的法子來對付你!”
李賢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再看到李顯一幅垂頭喪氣的模樣,縮頭縮腦連連稱是,他心裡頓時鬱悶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他不過就是代老外婆和去世的那位姨娘管教了一下某位紈絝,至於弄得人人皆知麼?
大約是一下子該說的話說得太多,李大帝明顯有些倦意:“朕該說的都說了,你們先退下吧!媚娘,一大早忙前忙後累了大半天,你也累了,回含涼殿好好歇歇。”他說着又朝兩位黑眼圈大大的太醫點了點頭,吩咐他們暫時回去。
然而,就在李賢跟在老媽兄弟之後告辭的時候,冷不丁卻有一句話鑽進了他的耳朵:“賢兒,你留下,朕有話對你說。”
老爹有話單獨吩咐?李賢雖說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卻不敢違命,看着老媽帶着李弘李顯走人,他便絞盡腦汁開始猜測。這猜測還沒一個結果的時候,他卻聽見老爹開口把王福順等內侍宮人也一起趕了出去。於是,諾大的寢殿中就只剩下了他和皇帝老子兩個人。
“朕久犯風眩,目力大不如前。秦鳴鶴說,朕這風眩若是一連如此發作下去,只怕是要失明。”
如果說李賢之前還不知道什麼叫做五雷轟頂,那麼此時此刻他第一次體會到了,當即就是一幅瞠目結舌的表情。他只不過以爲老爹有什麼要緊勾當需要單獨交待他去做,或是警告或是提醒,萬事皆有可能,可怎麼也沒料到是告知他這麼一件事。
“父……父皇……”
結結巴巴迸出這麼幾個字,他往日的伶牙俐齒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要安慰沒法安慰,要勸解沒法勸解,一個不小心竟是撞在了榻角上,一痛之下方纔漸漸恢復了鎮定。
“此事只有秦鳴鶴,朕和你知道,不入第四人之耳,你明白麼?”李治厲聲喝出了這麼一句,見兒子二話不說地重重點頭,他便長嘆了一聲,“上天沒有賜給朕好身體,朕也只能認了。先頭爲了你是否回來,朝中有過爭論,如今那些御史正揪着你不放使勁上奏本,這些朕都知道。朕只告訴你一句,朕信得過你。”
皇帝老子的承諾是天底下最靠不住的東西,這一點李賢早有覺悟。然而,此時此刻李治這麼說,他卻有一股莫名的感動。不管人家說李治薄情寡義也好,說優柔寡斷也罷,可對待他這麼個兒子,做皇帝老爹的做到李治這個樣,已經算是極其少有了。
“兒臣……”
李治沒讓李賢繼續說下去,擺擺手來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話:“那些謝恩之類的俗話就不用說了,今兒個朕和你只是父子,不論君臣。朕要和你說的是一個父親吩咐兒子的事,而非一個皇帝吩咐皇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