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或者說程平安,是個老實本份的人——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爲的。
家裡三代都是農民,到了他這一代,刻苦讀書,學了一些醫術,畢業後去縣裡的一家醫院當了一個外科醫生。
他聰明能幹,吃苦耐勞,成分也不錯,因此一路按部就班地升到了科室主任的位置,還和同科室的徐晴結了婚,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
直到“那個政策”下來。
作爲一向聽指揮的先進分子,程安執行政策比誰都積極。
具體做了些什麼,他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醫院後山的池塘裡咬人的青蛙越來越多,每次他路過,蛙聲都震耳欲聾。
他覺得這怪不得他,要怪就怪那些孕婦的運氣太差……
可當同樣的遭遇落到他頭上時,他終究無法淡然處之。
徐晴死了,他的兒子沒了,他看着心電圖的折線變成一條平滑的直線,整個人如同墜入冰冷的深淵。
憑什麼他連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都留不住?
上面許諾的晉升沒有到來,只有幾句不痛不癢的安撫和褒獎。
程平感到不甘,感到怨恨,不顧一切地將所有他知道的陰私都捅了出去。
可是沒有人信他,所有人都說他瘋了。
他被停職,被要求接受調查,並被短暫地關進了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渾渾噩噩地走過一遭後,他聽到了神的聲音。
神自稱是生息與死亡的主宰,可以讓死者重返世間,並且答應他,只要他能夠完成儀式,就能復活他的妻兒。
程平在神的指引下,帶着妻兒的屍體去往池塘,任由青蛙將他們啃食殆盡。
他的肉體死去了,卻也在某種意義上繼續活着。
青蛙醫院按照他的記憶而建,存在於他的意識之中,他也幾乎成了醫院本身。
所有需要用到的地點都被他塞在四樓,也就是他的妻子徐晴生前最常停留、最後死去的地方。
這個他製造的鬼域鑲嵌在真正的醫院四樓之中,每天都有不少孕婦誤入其中,並且再也沒能活着出來。
幸運的是,那是一個混亂的時代。直到許久之後,冤魂索命的傳言才流傳開去,而那時,已經有足夠的孕婦被攝入醫院,重複日復一日的輪迴了。
醫院裡的很多人和物都受程平控制,妻子的鬼魂在此棲居,被引產的兒子在此長大,被他塑造出來的護工和護士在手術室中殺死孕婦。
他不必急着完成和神的交易,可以慢慢地收集儀式的耗材,並且試探和神有關的更多信息。
但醫院中也有很多東西不受程平控制。
池塘中的青蛙聒噪得要命,好幾次都趁程平不注意,將睡夢中的他拖進池塘。
還有幾隻陰魂不散的青蛙會進入醫院大樓,從各個縫隙中跳出來巡邏和監視,哪怕殺死了也會在次日復原。
程平知道這是神設下的制衡,並且很快找到了應對的方法。
他發現青蛙會吃掉蝌蚪,由此判斷這些早夭的怨靈仇視新生的事物。
他遣人偷來那些被青蛙當做口糧的蝌蚪,讓醫院裡的病人們喝下蝌蚪湯,吸引青蛙們的注意,潛移默化地將它們的仇恨轉向無辜的孕婦。
從此,孕婦的死亡不再需要他親自下手,只需要將她們送上手術檯,自有青蛙的怨靈作祟。
被他稱爲“閣下”的神發現了他的小動作,旁敲側擊地加以提點,話裡話外希望他更深地參與殺戮。
他在一次次的試探後察覺到了“罪惡”的存在,雖然不知道具體機制,但也能感受到那不是個好東西,大概率會成爲神過河拆橋的手段。
好在,他從來沒有相信過神,自從家破人亡後,他便不再相信任何人。
在規則範疇內靠上位者施捨得來的權力和利益終究是不可靠的,他要憑藉自己的力量主動去爭奪想要的東西。
於是,他戴上面具,學會欺騙,在暗中用盡各種能想到的手段,規避未來將要承擔的罪責。
包括將青蛙醫院一分爲二,包括接觸其他的邪神,引來詭異遊戲的目光……
哪怕那位閣下又捏出了程安這個人格來牽制他,他亦欣然接受,並漸漸將程安同化,誘導他和詭異遊戲交易,引玩家們入局。
他愛他的妻子和兒子,但心知自己必須掌握足夠多的籌碼,才能保護好他們,讓神踐行復活他們的諾言。
所以,在計劃成功前,任何犧牲都是有必要的,哪怕要讓他們受到傷害。
而現在,計劃只差臨門一腳了。
程平控制住齊斯的行動後,化作一陣黑霧,吹向池塘醫院大樓外的池塘。
他編造出虛假的信息,讓附身在程安身上的玩家放鬆警惕,自作聰明地來和他談判,剛好可以順手除掉程安這個礙眼的傢伙。
他嚴格控制獻祭的屍體的成色和數量,以確保降臨後的那位閣下的力量既不太弱,也不太強,剛好可以和詭異遊戲的介入達成平衡。
接下來,他只需要逼迫另一個玩家將聖子像送過來,和聖母像組合在一起,觸發儀式的開關,就可以在不沾染罪惡的情況下完成儀式了……
程平愉悅地盤算着,忽然感覺有些不太對勁。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個附身在程安身上的玩家有一個靈擺形狀的武器,爲什麼在剛纔的打鬥中,沒見他用過?
算了,這不重要。
……
綠青蛙醫院,林辰向池塘的方向趕去,腦海中毫無預兆地閃過一幅畫面。
戴平框眼鏡的清秀青年渾身染血,被兩把黑亮反光的手術刀釘在牆壁上,隔着層層迭迭的血霧能看清他身上穿着的白襯衫和黑長褲。
縱然面容在人皮面具的作用下有了變化,林辰依舊能認出那是齊斯。
一個聲音告訴他,他必須儘快將聖子像送去藍青蛙醫院,否則齊斯的性命危在旦夕。
這無疑是一個來自未知存在的威脅。
林辰毫不懷疑信息的真實性,心臟好像被一條無形的絲線纏縛,動彈不得。
齊斯出事了,他到底該怎麼辦?齊斯明明可以瞞着他罪惡的事,卻沒有這麼做,反而以身涉險爲他謀求出路,他也不能丟下齊斯……
“林辰,除了我之外,不要聽信任何人的話。”齊斯的聲音有氣無力,聽起來很是虛弱,“沒有我的指令,千萬不要來藍青蛙醫院。”這是……怕我被脅迫着冒險嗎?
林辰試探着問:“齊哥,你是不是遇到麻煩了?我剛剛看到你受傷了……”
他將腦海中閃現的情景長話短說地描述了一遍。
齊斯沉吟兩秒,道:“你沒看錯,我確實遇到了一些麻煩,但暫時不算致命。你是我最後的辦法了,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就當我做一回賭徒,投一擲孤注吧。”
一模一樣的臺詞觸動過去的回憶,林辰鼻子一酸,彷彿又回到了《玫瑰莊園》副本的後期。
當時的情況也差不多,齊斯陷入絕境,和他說了這麼一番話,要求他偷襲常胥……
這次,他一定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失手了。
“是,齊哥。”林辰咬字清晰地說道,“我還有一分鐘就到池塘邊了,到時候隨時都可以過來。”
“等我命令。”齊斯說。
他仰靠在溼滑的牆壁上,肩膀的傷處已經不再流血了。
不像是止住了血,倒像是將僅有的可以流動的血液淌幹了。
除了最初剛被捅穿的那兩下疼痛刺骨外,時至現在,齊斯已經感受不到多少痛覺了。
這似乎是異化爲鬼怪的影響之一,各種感官都變得有些遲鈍,所有感覺都像是隔了一層紗,與他遙遙相望。
他也因此能保持清醒,進行冷靜的思考和謀劃。
“你這個壞人!騙我吃髒東西!”程小宇一邊啃食齊斯的手臂,一邊含糊不清地怒罵。
齊斯嘆了口氣:“明明是你自己要吃的,怎麼能怪我呢?而且,你也聽到了,我是你父親的另一個人格,你確定你要繼續以下犯上嗎?”
程小宇沉默了,鬆開嘴後退兩步,歪着頭思考起來。
齊斯微微挪動了一下白骨森森的右臂,繼續講道理:“程小宇,某種意義上我也算是你的父親,你的那個當院長的父親明顯不愛你,連糖都不肯給你吃呢……”
程小宇:“……”
……
藍青蛙醫院,池塘邊。
程平遠遠看到池塘中央站着一個胖乎乎的身影,脖子上纏着一圈紅黑相間的水晶靈擺,格外醒目。
他一瞬間明白,自己心底那絲隱隱的不安從何而來了。
在青蛙醫院的其他地方,隨便殺再多的人也不打緊,但有一處地方的屍體是萬不能多的。
消耗在池塘裡的死人越多,那位閣下降臨後的力量便越強,對維持平衡便越不利……
“一千”這個數字,是【詭異遊戲】告訴他的唯一標準答案,他不敢想象一旦出了錯漏,會發生什麼。
他生怕玩家們勘破這一點,以此爲要挾,才故意放出假信息,讓旁人以爲隨便在哪裡多死人,都會給他造成困擾……
可爲什麼,會有人繞過他故意佈下的疑陣,發現背後的真相?
“正經人誰寫日記啊。”齊斯看着去而復返的程平,笑容粲然,“你寫得越是天花亂墜,給我看到的信息越是細緻入微,我便越好奇你到底想要掩蓋什麼樣的事實……”
“你真以爲我信了你的說辭嗎?如果事實真是你說的那樣,我殺死黃小菲,你反應不及也就罷了;我殺盧子陌的時候,你怎麼也沒出來阻止我呢?”
“我想你那時候估計還在慶幸,最好雜七雜八的人都死在外面,千萬別倒黴地死在池塘裡,污染你的儀式。我猜的對嗎?”
半個小時前,齊斯用咒詛靈擺纏着孫德寬的脖子,對他說:“如果你不想像盧子陌那樣死在這兒,就立刻去池塘中央站半個小時。”
孫德寬答應了。
但怎麼不讓程平發現他的行蹤,是個問題。
考慮到青蛙醫院能探索的只有四樓和池塘兩處地方,而玩家們倒掉蝌蚪湯的事沒被程平發現,齊斯直接讓孫德寬從四樓跳了下去。
他猜得不錯,四樓外緊接着的就是地面,一二三層樓都是假象,孫德寬只摔了一個趔趄,而沒有砸成肉醬。
之後,孫德寬哭喪着臉,花了十分鐘的時間趕到池塘中央站定,同時暗暗下定決心,等離開副本後無論如何都得把這段經歷整理出來發論壇。
——不知道真名和真實外貌也沒事,他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感謝一下幫他認識到社會險惡的這幾個老陰比罷了。
又過了二十分鐘,程平趕到池塘,看了一眼後轉身就走。
程平警告林辰,不許立刻帶着聖子像來到藍青蛙醫院。
林辰轉頭就把消息傳給了齊斯。
然後,齊斯發動了咒詛靈擺,弄死了孫德寬。
從醫院中回巢的青蛙們分食新死的屍首,一縷黑色的濃煙融入池塘上空的黑色雲團,可怖的威勢沉沉壓下,潔白的聖母像的眼角不知何時含了一滴血。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程平憤怒地質問。
“那位閣下的力量不是我能夠抵擋的,你親手釀造了難以想象的災難!”
其實,程平只需要放棄儀式的最後一步——將聖子像和聖母像合併,所有糟糕的情形都不會發生。
但已經投入了那麼多年的經營,又怎麼甘心在此時放棄?
他恨那些人的冷酷無情,害他失去妻兒,走上這樣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
他恨“那位閣下”,邪惡而危險,讓他心生忌憚,不得不花費大量的精力去防備。
他恨詭異遊戲,明明和他合作了,提供的幫助卻可以忽略不計。
他恨齊斯,沒有被他騙過去,還反將了他一軍。
齊斯掀了掀眼皮,平靜地注視着程平的眼睛:“現在,我這裡有一個交易,不知道你是否感興趣。”
“我有辦法將那些你避之唯恐不及的罪惡轉化成可以利用的力量,你要是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就此獲得神的位格。”
通體潔白的權杖憑空出現在齊斯的腳尖前頭,穩穩地佇立在離他一釐米距離的位置,散發着瑩潤的乳白色光暈。
程平看到了【使你看上去更像一位神(吸收的罪惡越多,效果似乎越強)】的描述,身形一滯,雙手小幅度地顫抖起來。
齊斯微笑着看他,眉眼彎彎:“程院長,用一家已經用不到的虛幻的醫院,換取實實在在的成神的方法,對你來說還算值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