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宇真名就叫“杜小宇”。這個名字是那樣普通,街上一抓就是一大把,以至於根本沒有修飾和隱瞞的必要。
他人如其名,是個極普通的人,只有義務教育的文化水平,沒有固定的工作,也沒什麼突出的能力。
但他嚴格意義上其實並不平凡。從十四歲那年父親因爲殺人被槍斃、母親改嫁後,他就開始混社會了,抱抱地頭蛇的大腿,跑場子充充人頭,在街坊裡頗有惡名。
後來因爲地方上的反抗組織和邪教鬧得兇,聯邦加強了管控力度,開始嚴打小團伙,杜小宇也連帶着遭了殃,進去了三年。
出來後他沒了銳氣,平日裡安安分分打點零工;只有在街坊對他指指點點時,他纔會擼起袖子,惡狠狠地衝過去給嘴欠的幾拳。
他拳腳功夫不錯,和他結怨的往往落不到好;漸漸的,人們也就不敢調侃他,都避着他走了。
杜小宇起初覺得街坊們是怕了他,頗耀武揚威了一陣;後來才覺得不對味了,明白那些人不過是將他當個蟑螂、臭蟲之類的東西躲着,沒有一個瞧得起他。
他頗覺落寞,也時常尋釁滋事。可小事沒人搭理他,大事又要進局子。
他膽子不大,遠沒到捨得一身剮的地步,最後只能藉由酒精和網絡麻痹自己,整天渾渾噩噩地活着。
直到詭異遊戲的出現。
那天,杜小宇喝醉了酒,迷迷糊糊間就聽一個聲音對他說:
【進入詭異遊戲,您將可以獲得想要的一切,財富、權力、健康……應有盡有】
他當時只覺得老天開眼,自己改變命運的機會終於來了,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可進了遊戲後他才發現,這遊戲裡的玩家數以萬計,沒有任何靈異知識、怕鬼怕死的他依舊處於底層,是那些光芒萬丈的強者的墊腳石。
剛開始的一腔熱血很快涼透,杜小宇每天一睜開眼,想的就是怎麼活下去,怎麼離開遊戲。
好在,他雖然自己沒本事,卻頗擅長看人,總能一眼就發現人羣中最有希望活下去的強者,然後緊緊抱住大腿,把人舔舒服了,也常能分一杯羹。
在《雙喜鎮》這個副本中遇到齊斯,屬實在杜小宇的意料之外。
他是在報紙上看到過齊斯不假,不過卻不是所謂的粉絲,相反,他還有些嫉恨這個同齡人。
憑什麼同樣是父母雙亡,對方的父母是知識分子,死後還留下一筆不菲的遺產;而他的父母除了一筆爛賬,什麼都沒給他留。
憑什麼同樣是高中沒畢業,對方就可以成爲著名的標本製作師,而他就什麼都不是。
杜小宇知道人和人不能比,這個世界天然就是不公平的,若是在現實裡,他還會唾罵幾句;但在詭異遊戲中,他萬不敢造次。
他只能做出仰慕的神情,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樣以最快速度抱上大腿。
舔誰又不是舔呢?反正他已經習慣了,而且看過報道這點剛好可以幫助他更快地拉近和齊斯的距離。
可事到如今,回憶起進入這個副本里的種種,最開始心裡那絲細微的不忿再也無法忽視。
杜小宇再也壓抑不住那個憤恨的想法——這裡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都在欺負他。
“杜小宇,快過來啊,你怎麼走這麼慢?”徐瑤柔和的聲音在前方遙遙地響起。
杜小宇猛然驚覺,原來在他走神間,徐瑤已經走出好一段路了,在前方十米開外的路口處停步,側頭回望。
天色原來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黑,冷白的月光從頭頂灑下,給街道、房屋和人影蒙上一層銀輝。徐瑤的影子是淡淡的,斜斜地投在地面上,像一層朦朧的霧。
“走這麼快也不等等我……”杜小宇嘀咕着,擡腳向前走去,卻感覺腳踝像是被什麼東西抓住了似的。
他低下頭,看到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影子竟然變成了兩個!
在他原本的影子之外,還有一個女人的影子,盤着髮髻,身材嬌小,正用雙手死死抓着他的影子的腳踝,似乎是因爲用力過度,身形微微發顫。
杜小宇的冷汗都下來了,好像有一柄大錘擊在他的胸口上,讓他全身麻木,動彈不得。
他張了半天嘴,才喊出一聲“李瑤”,音色沙啞而詭異,好像是旁人借他的口發出來的聲音。
“叫錯了,嘻嘻。”徐瑤扭過頭看着他笑。
杜小宇如夢初醒,連忙改口:“徐瑤,救救我……”
你不是精通靈異知識嗎?你不是通關五個副本了嗎?救救我啊……
“伱過來。”徐瑤說,聲音尖銳得像是用指甲劃玻璃。
杜小宇不敢怠慢,吃力地一步步靠近過去,可不知爲何,徐瑤的身形越來越遠,在月光下只剩一個模糊的銀影,就像觸碰不到的海市蜃樓。
“徐瑤……徐瑤……”杜小宇急得不停叫徐瑤的名字,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得難聽,甚至變了調,一點兒也不像自己的聲音。
他閉了嘴,可那個聲音還在喊:“徐瑤……徐瑤……”
喊聲越來越細,像是野貓的叫聲,像在叫魂。
杜小宇只感覺肩膀像是被什麼風呼地吹了一下,一瞬間發冰發涼,他不由得抖成了一團。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腳下響起:“你是在叫我嗎?”
一張有如白紙糊出來的死人臉貼上杜小宇的鼻尖。死人臉的兩腮和嘴脣都塗抹了鮮血一樣的硃紅,沒有眼白的眼睛裡嵌着佈滿血絲的眼珠,怨毒猙獰。
杜小宇慘叫一聲,整個人快要暈厥過去,周身冷得如墜冰窖。
有什麼東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身前不知何時有了一口井,他一頭摔了進去。
……
另一頭。
尚清北落後青年半步,無聲地從英語詞典裡抽出一頁宣紙,墊在詞典的硬殼上寫下“齊斯”這個名字。
【名稱:生死簿殘頁(消耗品)】
【類型:道具】
【效果:在目標五米範圍內,寫下目標的名字並劃去,可讓目標在一分鐘內死去(若寫下的是假名,成功率降低爲30%)】
【備註:誰有資格決定他人的生死?你嗎?】
這就是尚清北的底牌,也是他一路順利走來的關鍵。
哪怕只有一次機會,哪怕大多數時候成功率只有30%,也可以作爲一個有效的威懾,讓某些頭腦簡單的暴力分子投鼠忌器,不得不乖乖聽他講道理。
他從商城裡購買英語詞典並帶在身邊,不全是爲了裝學霸,更多的是想以一個較爲隱蔽的方式存放【生死簿殘頁】和【點讀筆】這兩個道具。
毫無疑問,他的僞裝做得不錯。
而現在,只要他在紙上輕輕一劃,就能置眼前那個一直以領導者自居的青年於死地。
“齊斯,我想和你談談。”尚清北開口說道,聲音平靜。
在青年回過頭看他時,他揚了揚手中的紙頁,淡淡道:“只要我劃去你的名字,你就會死,我相信這樣的結果不是你我想看到的。所以……”
“噓——”青年忽然將食指點到脣間,打斷了他的話語。
那張蒼白如死人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的情緒,哪怕是被叫出真名,哪怕是被人威脅性命。
“鬼來了。”青年壓低聲,微笑着說,好像說出一個隱瞞許久的秘密。
下一秒,嗩吶聲響,如怨如訴。
“人行人路,鬼走鬼道,人鬼殊途,陰陽異道——”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休祲有數,福禍莫求——”
詭異的唱祝聲高唱着念詞,像是在嚎喪。
點點白色的紙錢從空中紛紛揚揚地落下,像是雪花似的,有些積在人身上,有些落在地上,很快鋪滿了整條街道。
遠處的霧氣中現出一副巨大的黑色棺槨,由一隊穿壽衣的紙人簇擁着,緩緩踏着滿地紙錢,行了過來。
紙人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喜,有的悲,五官怪異地扭曲着,嘴巴咧到耳根。
霧氣越來越濃,氣溫越來越低,像是雪後的寒冬。
尚清北打着寒戰,看到棺槨的前頭鑲嵌着一張遺照,上面畫的赫然是他的臉!
那張臉白得嚇人,就像是石膏做得一樣,眼珠上翻,露出眼白,嘴角卻噙着古怪的微笑,好像爲死亡感到高興。
尚清北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連忙側頭看向青年,後者卻像沒事人一樣氣定神閒,饒有興趣地觀賞送葬的隊伍。
“齊斯,是不是……是不是你搞的鬼?”尚清北牙齒打顫地質問。
青年一雙烏黑無光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他,吐出一句不辯意義的話:“今晚本不該出門的呢。”
什麼不該?不出來怎麼想辦法通關?
尚清北一時有些懵了。
經紙上清清楚楚地寫着那些看似矛盾,實則暗含生路的規則,他不信他的推理會出錯。
青年卻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是憐憫半是戲謔地微微搖頭:“我都說了那是假的,你怎麼還信呢?”
尚清北瞳孔微縮,一瞬間好似明白了什麼。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經紙上寫的文字,似乎……從未在系統界面上刷新過。
難道說……那些規則也是假的?
尚清北的腦海中浮現出在喜神廟時的情景。當時齊斯拿了幾張經紙在火盆邊燒了,還含糊其辭地說是燒給一個熟人。
已知燒經紙時默唸想說的話,那些話就會以書信的形式在死者那邊具現。
齊斯下井一趟,井下多的是死者,那麼他帶上來的經紙很有可能就是他自己燒過去的!
上面的內容,都是他編的!
尚清北顫抖着發問:“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青年滿不在乎地笑着:“你不覺得這很好玩嗎?”
好玩個鬼!
尚清北想要怒罵,卻一時挑不出確切的詞句。
與此同時,身後又期期艾艾地響起了另一道尖細的唱祝聲:
“誰家女兒魯且愚,癡癡傻傻好生養。”
“誰家破落浪蕩子,風風光光買嫁娘。”
“棺材擡來作紅轎,滿天飄白開鬼道。”
“但求夫妻生死共,同日魂歸同丘葬。”
尚清北僵硬地回頭,看到一架鮮紅的花轎由八個雕像擡着,移了過來。
擡花轎的雕像正是在喜神廟裡遇見的那幾尊,面色青灰,周身漆着紅色,動作僵硬而遲鈍。
左右兩邊都是鬼,尚清北意識到,自己被堵在了巷道間。
從第一晚的經歷就應該推測得知,雙喜鎮的夜晚危機重重;而今天一上午又經歷了喜兒身亡、喜神廟遇鬼等事件,怎麼看都還是先苟着觀察一天比較穩妥。
可以說,如果沒有齊斯從井下帶上來的那份“規則”,他是萬不會選擇在今晚出門的。
而現在情況明擺在這兒,齊斯不知是出於惡趣味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僞造線索,把他一步步騙進了死亡點……
看着鬆鬆垮垮站在牆邊,一臉看戲模樣的青年,尚清北的心底一片森然。
他高舉【生死簿殘頁】,咬牙切齒地威脅:“今晚如果我死了,你也別想活!”
青年不以爲意地看着他笑:“我不信,你要不試試看。”
語調滿不在乎,好像真的置生死於度外。
尚清北氣結。他算是看出來了,齊斯就是個損人不利己的精神病,根本不打算和他坐下來好好談!
從種種表現看,齊斯大概率已經心理扭曲,和屠殺流玩家一丘之貉!
今晚自己大概率是活不成了,不如帶着罪魁禍首一起死……
狠戾的心緒在心底滋生,尚清北不再廢話,直接拿起筆劃去紙頁上“齊斯”二字。
他看着【道具效果已發動】的提示文字,脣角勾出一抹釋然的笑容——他早就該這麼幹了,不應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權衡絆住腳步。
他甚至生出幾分希冀,他完成和夢裡那個存在的交易了,那個存在也許會救他一命吧……
青年冷不丁地發問:“你這個道具成功率如何?”
“百分之百。”尚清北隨口答道,“知道真名的話必然判定爲成功。”
“那我就放心了。”青年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什麼意思?尚清北一時搞不清狀況,卻不打算多加爭辯,和將死之人說話在他看來愚蠢又掉價。
他沉默地數起了時間,一秒一秒地數過去,一直數到六十。
一分鐘已經過去了,眼前的青年竟然還好端端地站着,毫髮無傷!
怎麼回事?難道齊斯有什麼更高級的保命道具?
尚清北心神一震,然後就見青年將臉湊近,微笑着說:“當然是因爲,我已經死了啊……”
“現在的我——是鬼哦。”
青年的臉泛着不正常的青白,五官在LED燈的光照下忽明忽暗,缺少眼白的瞳仁佔據整個眼眶。明明湊得那麼近,卻感受不到分毫鼻息,反而散發着冰一樣冷氣。
對方從井下上來後的種種違和在腦海中反芻,尚清北只覺得一股涼意沿着脊柱攀升,後背像是有冷風在呼呼地吹。
“你的陽火滅了。”青年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語,將手撫上他的肩膀。
下一秒,尚清北就感到後脖頸一痛,好像被什麼利器劃破了,有溫熱的液體汩汩流出。
他恍然意識到,他要死了……
……
井下世界。
齊斯躺在棺材中,被排山倒海的疼痛浸泡着,只剩下掙扎和呻吟的本能。
如果不是之前在契約中多加了一條【不得告訴任何存在計劃的始末】,此刻得以藉助規則的力量禁錮住自己,恐怕他很快就會將契約權柄的所在說出。
而現在,他只能期待自己的屍體行動順利,動作快一些,讓自己早死早超生……
不知過了多久,在某一個瞬間,齊斯感到身上所有疼痛盡數消失,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好像遊離於塵世之外。
他知道,自己終於要死了。
“尚清北,多謝了,以後逢年過節我記起來,會給你多燒一炷香的。”齊斯由衷地感到感激。
而在看到黑暗中的金色眼眸在經歷過驚訝、憤怒等階段後,無力迴天地分崩離析成齏粉後,他的感激和愉悅到達了極點。
“你做了什麼?”神的聲音問。
齊斯用笑噎死了自己,並順着氣息的末尾,用靈魂吐出兩個字:
“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