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孩子,把孩子還給我……”
尖利的聲音夾着咕嚕嚕的雜聲,如同含了一口濃痰。
“沓沓”的腳步和臍帶劃過地面的“撕拉”聲越來越近,攜來可感的森寒。
黃小菲看明白了齊斯的操作,神色古怪地指了指齊斯手中的湯勺:“你管這叫紅青蛙?”
“差不多,能用就行。”齊斯笑着衝她揚了揚湯勺裡的死嬰,“人類胚胎和蝌蚪外觀上看着還挺相像的,不是麼?”
話是這麼說,但同樣是用來引鬼,剝皮的青蛙和血乎刺啦的死嬰給人的感受截然不同。
哪怕是在副本里,明知所有東西都是道具,大部分人依舊做不到對同類和異類的屍體一視同仁。
刻入羣體基因的育幼本能和趨同性使他們下意識地愛憐同類的幼崽,安葬同類的屍體,懼怕同類的死亡。
齊斯無視玩家們異樣的表情,半個身子已經越過了鐵門,語氣理所當然:“我引鬼,你斷後,先阻擋她們一刻鐘再放行,沒問題吧?”
能者多勞,四個人裡就黃小菲一個能打,留她斷後無可厚非。
女人點了下頭,自覺靠到角落,手中憑空出現一把紙人,估計能撐好些時候。
孫德寬和盧子陌也跨過門檻,走進鐵門後的濃霧中。
白天第一次來,他們或許還會憂慮前方的未知,但在齊斯從鐵桶中撈出死嬰,引來大羣的孕婦鬼後,穿過鐵門、去往池塘已是唯一的選擇。
短短几秒間,爲首的女鬼已經轉過拐角,黑色的臍帶在空中狂舞,腐爛的雙臂向玩家的方向伸張。
齊斯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折回平層,幾步走到黃小菲身邊,將薄薄一沓紙塞給她。
頂着後者不明所以的眼神,他淡淡道:“你可以留意一下上面的內容,既然我們已經簽了契約,那麼有什麼消息都可以通過紙面傳播。”
十幾只女鬼涌入平層,濃烈的腐臭味混雜着血腥氣鋪天蓋地壓來,吵吵嚷嚷的聲音聽不清詞句,粘稠激盪地灌入耳蝸。
齊斯不再停留,轉身再度鑽出鐵門,撲入層層迭迭的白霧。
盧子陌舉着一把打火機走在最前頭,幽暗飄搖的火苗照不亮濃郁的黑暗,孤單地作一個引路的信標懸在前方。
齊斯和孫德寬摸黑踏着一級級臺階,憑藉白天的記憶轉過樓梯的拐角。
某一剎那,微弱的火光融入同樣微弱的白芒,冷白的月色自頭頂潑灑而下,一座銀白色的池塘靜靜地躺靠在前方。
夜色已經很深,青蛙都歇下了,闃寂中甚至聽不到蟲聲。
走近過去,只能看到一潭平靜無波的池水,灰藍色的陰影深不見底,看不見蝌蚪,也看不見青蛙。
聖母的石像披着月色端坐在池中心的石臺上,垂下的目光落入虛空中,沒有看向玩家。
女鬼們被黃小菲攔在門口,還沒到過來的時候。
齊斯握着盛了死嬰的長柄勺,側頭看向佝僂着背的盧子陌,露出一個微笑:“現在,說說你和黃小菲的事吧。”
孫德寬聽他沒頭沒尾地這麼一說,“啊”了一聲,好不容易纔忍住沒插話。
盧子陌低下頭,黑眼圈濃重的臉上神情晦暗不明:“我的訴求已經寫在紙上了,你也用行動表達了默認,無論後續發展如何,我們都已經無法回頭了。”
“從副本開始到現在,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吧,我從頭到尾都被她控制,一切以她爲先,遇到吃不準的情況也要爲她試錯。你可能不知道,出去後,通關副本得到的道具和積分,我都要交給她保管……”
孫德寬一拍巴掌:“不是我說,這也太過分了吧?那些大公會都不帶這樣的……”
盧子陌沒有搭理他,繼續說了下去:“過去幾個簡單副本還好,她自己佔了最多好處的同時還能施捨般地拉我一把,分給我一些蠅頭小利。但副本只會越來越難,她總有顧不上我的時候,遇到二活一的生死危機,她也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將我填進去。”
“我受夠了這種在她指縫中求生的生活,也許她比我更適合詭異遊戲,沒有她我很容易就會死在副本里,但生死得失至少全賴我自己的選擇,不需要看其他人的臉色……”
說到這兒,青年自嘲地笑了笑,斬釘截鐵道:“所以,讓她死在這裡是最符合我利益的選擇。”
孫德寬不懂就問:“最開始不是說她是你表姐嗎?有什麼不能好好說的……欸,所以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盧子陌淡淡道:“她不是我表姐,以前就不是,未來也不會是。”
孫德寬:“啊?不是……你們……”
他吭哧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被矇在鼓裡,跟個陽光開朗大男孩似的。
齊斯似笑非笑地看着盧子陌:“我爲什麼要和你合作?”
“就普遍意義來講,你的價值遠低於黃小菲,你爲什麼覺得我不會向黃小菲出賣你?”
“利益。”盧子陌吐出兩個字,擡眼直視齊斯的眼睛,“你和我合作,能獲得更多利益。”
“我知道,契約要簽訂在你的那張紅色的紙頁上,你才能獲得最大的主導權——我願意在上面簽名。”
“黃小菲恃才傲物,哪怕你向她出賣我,她也會認爲那是理所當然,不會讓渡給你太多好處。而我身處弱勢,除了仰仗你別無選擇,你完全可以坐地起價。”
“你說的很有道理。”齊斯笑了,“我知道黃小菲的性格,一進副本就先發制人,控制了所有人;又急功近利,對TE通關汲汲營營。”
“一旦她發現你的背叛,將你殺死,十有八九會順手處理掉其他玩家,以追求成爲唯一倖存者的獎勵積分。”
盧子陌不知道齊斯是怎麼引申出這一堆牽強的結論的,但考慮到這番話對他有利,還是點了點頭:“是的,所以我來找你們合作了。”
“我知道黃小菲的弱點,她的大部分道具都只能對鬼怪造成較大的傷害。面對人類,她的近身作戰能力只比普通人強一點。回到現實後,我也不會給她傳遞消息的機會。”
“只要我們三個人合力對付她……”
後面幾個字被遠處傳來的哭嚎聲淹沒,夜風吹來淺淡的血腥氣,連同人體的熱量一齊攜去。
醫院大樓的方向,依稀可見團團白衣的人影。
鬼羣即將襲來,黃小菲估計也快要到了。
齊斯在身前凝出鮮紅的契約長卷,將羽毛筆遞向盧子陌:“你確定你能兌現你的承諾嗎?我記得玩家死後,收在道具欄裡的道具不會析出。”
盧子陌知道齊斯的顧慮,平靜地解釋道:“亡靈書就在我身上,黃小菲懷疑你會對她不利,所以將亡靈書交給我保管,好瞞天過海。”
齊斯輕輕頷首,臉上的笑容終於多了幾分真情實感:“那就按照你在紙上說的那樣,我幫你殺了黃小菲,你將亡靈書給我,如何?”
一行金色的字跡在血紅的底色上浮現,言簡意賅地複述了一遍等價交換的契約。
盧子陌深知越簡單的條款越不容易設置陷阱,利益糾葛之下,齊斯也沒有坑害他的必要。 時間不多了,他快速讀過每一個字,擡手在長卷的右下角簽下自己的名字。
血色消弭在夜空中,未曾留痕。
孫德寬在一旁愣愣地看着,感覺自己好像跳過了一大段劇情。
這都是啥跟啥啊?什麼承諾?什麼懷疑?什麼契約?
我是誰?我在哪兒?
綠青蛙醫院,林辰握着鮮血淋漓的青蛙,和女老師並排站在池塘邊,目光微凝。
齊斯一直沒有切斷意識連接,他因而將兩人的密謀聽得清清楚楚。
從最早盧子陌自述困境求助,到齊斯直陳利害,以及最後達成協議……
血淋淋的利益關係被赤裸裸地擺在眼前,兩人就那麼輕易地決定要置某一個人於死地,林辰感覺自己進入遊戲到現在塑造的認知出現了一絲裂痕。
那個從始至終對他溫和以待,助他通關的大佬,竟然也會有這樣冷酷殘忍的一面嗎?
可是,齊斯爲什麼要讓他聽到這些?
不可能是忘了意識連接的存在,估計是因爲信任他,所以纔不對他遮遮掩掩……
那他該怎麼辦?
林辰一向做不到主動害人,哪怕在副本里,也不能接受謀殺的行徑。
以往要是聽到別人的密謀,他一定會立刻揭發,再不濟也會分道揚鑣。
但現在,對方是齊斯,是救過他一命的齊斯……
齊斯雖然有很多惡趣味,但絕對是個善良的好人,怎麼可能主動害無辜的人呢?
林辰在腦海中回放齊斯和盧子陌的對話,逐漸回想起一些細節。
黃小菲獨斷專行,視人命爲草芥,而在副本最開始,齊斯負責接起電話,大概率和他當時的處境類似,正在被人脅迫。
脅迫齊斯的人,很可能就是黃小菲。
如果真是這樣,那黃小菲就是禹琨那一掛的存在,死不足惜。
林辰想到自己之前,因爲一時的優柔寡斷,沒能救下被禹琨殺死的玩家,眼神微黯。
從盧子陌的話語中可以推知,齊斯有一個能夠控制他人的契約類技能,之前明明有那麼多機會騙他簽下契約,卻隻字未提,明顯不是那種不擇手段的屠殺流玩家。
人家那樣信任一無是處的他,他又有什麼資格在未知全貌時懷疑人家?
“林辰,你在想什麼?”女老師忽然轉過臉面向林辰,淺灰色的眼睛目光幽幽,“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你經常走神。”
“啊?我沒想什麼……”林辰如夢初醒,連忙道,“我就是在擔心能不能在今天找到出口,那麼大個池塘……”
女老師頷首,移開眼,看向醫院大樓的方向:“鬼來了。”
醫院門口的大團白影已經能囫圇看出形貌,半腐爛的女鬼們拖着長長的臍帶向池塘涌來,一路發出蛇蟲爬行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孩子……我們的孩子……”
她們的呼喚如同夢囈,癡迷而狂熱。
孫德寬不寒而慄,胖乎乎的身子左右跳了兩下,躲到齊斯和盧子陌的身後。
齊斯不言不語,高高舉起手中的長柄勺,向池塘中一翻手腕。
紅色的死嬰落入水中,發出“咚”的一聲脆響,驚碎一池死寂。
“呱呱呱”的蛙鳴聲響了起來,起先微小而細碎,像是表達被從睡夢中吵醒的怨念,很快又變得高昂,唱起了歡樂的歌。
水花一蓬接一蓬地濺起,藍色的青蛙和綠色的青蛙從水底上浮,跳躍着涌向入水的死胎,貪婪地啃咬起來。
“孩子!孩子!”
女鬼們的叫聲變得淒厲,好像正在遭受齧咬之痛的是她們自己。
她們揮舞着雙臂向池塘狂奔,腐臭的風洶涌襲來,又沒入黑沉的水面。
她們爭先恐後地跳進池塘,瘋狂地抓住一隻只遊向死嬰的青蛙,塞進嘴裡。
青蛙們不甘示弱,轉頭跳到女鬼們身上,死命地撕咬她們的腐肉和臍帶。
零碎的血肉簌簌地落下,淡粉色的池塘逐漸呈現水紅乃至緋紅的色澤。
蛙鳴和慘叫此起彼伏,伴隨着濺起的水花,已然看不清戰況。
齊斯靜靜地站在池塘邊,嘴角噙着詭異的微笑,好整以暇地觀看一池鬧劇。
孫德寬想看又不敢看,視線天上地下漂移,放哪兒都不是。
盧子陌的注意力則完全不在池塘這邊。
他凝望醫院大門,看到穿黑色緊身衣的女人踏着一地慘白的月光款款走來,右手因爲興奮而微微發抖。
殺死黃小菲的想法早在很多年前就在他的心中埋下種子,並在一次次嘲笑、挑逗和頤指氣使下生根發芽。
詭異遊戲則以極端的情況將絲縷的惡意放大,並提供了付諸實施的機會,殺心日漸枝繁葉茂。
一個個副本過來,其他玩家不是對黃小菲言聽計從,就是對她敬而遠之,只有這個副本的齊斯明確表露過敵意,且隱隱壓了她一頭。
盧子陌意識到,機會來了。
而他向來是個擅長不擇手段抓住機會的人。
黃小菲一步步走向池塘,面容隨着距離的拉近在月光下變得清晰,盧子陌努力壓抑脣角,以免露出得償所願的笑容。
在只有一步之遙時,女人忽然擡手掐了個手勢。
一條紙鎖鏈從地下衝出,如毒蛇般緊緊絞住青年的雙腿,向後狠狠一拽。
盧子陌摔倒在地,臉色來不及做出反應,呈現一片茫然。
在他想明白髮生了什麼之前,就見黃小菲俯下腰身,衝他冷笑:“盧子陌,這些年我對你還不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