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紅楓葉寄宿學校(三十)“他們不在意真相”
梅狄娜永遠忘不了她六歲那年那個橘黃色天空的午後。
遠處墨綠的地平線上走出一排披着紅色外袍的旅人,每一個都長着陌生的面孔,風塵僕僕地向她的族人祈求幫助。
那些旅人拿出了不少梅狄娜從來沒見過的新奇玩意兒,有一按就會噴火的盒子、能將螞蟻放大到甲殼蟲那樣大的鏡子,還有可以吸附在鐵器上的石頭。
梅狄娜是連神明都偏愛的最聰明的孩子,對一切新鮮的事物都感到驚訝和好奇。
每一個令她費解的物事,她都會問旅人要來仔細研究,卻依舊搞不明白其中的原理。
她問部族信仰的神明,神明不曾言語。旅人們告訴她,那是“科學”,位於神學的反面。
她聽不懂,卻隱隱覺得這是一種比巫術更加神奇的力量,註定會在未來某一天爆發出強大的威力。
於是,在那些旅人向古老的部族告別時,梅狄娜偷偷跟上他們的隊伍,登上他們的船隻,離開陸地,去往海對面那個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國度。
那個國度的神剛被從萬事萬物的中心驅逐,梅狄娜在那裡見到了很多令她感到驚奇的事物。
用石頭和玻璃搭建起來的高大房屋,能自動紡紗和織布的古怪機械,無一不讓她疑惑並且着迷。
她覺得她可以用一輩子來研究。
梅狄娜五十歲那年,國王舉國招募遠征的隊伍,目標是她的故土。
梅狄娜已經離開四十餘年了,難免對自己出生的地方心懷思念,便順理成章地加入了那個隊伍,作爲略通原住民語言的“土著”,爲陌生的旅人引路。
她本以爲這些旅人和她六歲那年見到的那些人一樣友好,並由衷地希望他們能將科學傳播到那片落後土地的每個角落。
但不幸的是,戰爭發生了。
也許是因爲文明不同造成的誤解,也許是因爲人性深處的貪婪原罪,遠征的隊伍開始驅趕原住民,佔領他們的土地,甚至不惜用殘忍的手段展開屠戮。
梅狄娜目睹滿目瘡痍,感到懊悔和痛苦,卻爲時已晚。以那些外來者的偉力,哪怕沒有她的幫助,也可以輕易地爲落後的土地帶來浩劫。
“科學”是一種比巫術更加強大的力量,而原住民沒有“科學”。結局早已註定,梅狄娜時隔多年再次呼喚當年的神明,卻再未得到過迴應。
她只能孤身一人多方奔走,以求保留下原住民的火種。
她一人的力量微不足道,直到各方輿論向遠征軍施壓,原住民愛心基金會纔在不得已之下建立,用以保護原住民的權利。
和平的遮羞布在流膿的創口上拉起,局勢似乎達成了微妙的平衡,梅狄娜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既然巫術和神明救不了古老的部族,那就去擁抱文明和科學吧。
梅狄娜相信,紅楓葉寄宿學校會是原住民孩童的好去處。
當然,在那之前,她必須先想辦法——哪怕藉助他人之手——毀掉部落中關於巫術的記載。
時隔多年,她想起童年時的經歷,已經無法判斷巫術的真假。
但她知道那些巫術配方的可怕,一旦引起外來者的好奇或者忌憚,恐怕會有更大的災難發生。
……
在母親死後,小梅狄娜繼承了她母親的名字——家族共用一個名字在原住民之間是常有的事。
小梅狄娜從有記憶起就沒見過母親,由原住民愛心基金會撫養長大。
她聽人說,母親是紅楓葉寄宿學校的老師,哪怕在大瘟疫爆發期間,也一直在學校內堅守到死。
她也翻閱過母親遺物中的日記,知道母親雖然表面嚴厲無情,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爲了能幫助更多原住民孩童適應文明社會,在缺衣少食的環境中生存下去。
小梅狄娜懵懂無知,卻也能透過文字感受到母親的悲憫和無奈。
隨着年歲的增長,她常伴一種與旁人格格不入的孤獨,因此越來越喜歡以自己的認知描摹和想象母親的形象,並越來越敬愛這個未曾謀面的女人。
於是,她對基金會說,她長大後也要當一名老師,像母親那樣引導和照顧學生。
基金會的負責人報以冷笑,她不理解卻也不在意,並在二十歲那年以老師的身份進入紅楓葉寄宿學校。
隨着工作的進行,小梅狄娜逐漸發現寄宿學校並不像她想象得那樣美好。
虐待和死亡時有發生,並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形成了一種默契,她必須戴上冷酷的面具,一旦被發現藏於暗中的善意,很容易會遭到同事的非議和恥笑。
小梅狄娜陷入痛苦之中,就像當年她的母親面對原住民的屍體。
似乎是上天爲了紓解她這種近乎於撕裂的心緒,在機緣巧合下,她得到了一份有關當年那次大瘟疫的資料。
在資料中,她獲知了截然不同的真相。
原來母親最初並沒有染病。只是那些染病的孩子們在死亡的恐懼和長久的積怨之下,將含有病菌的信件交給母親,感染了她。
原來母親本來是不用死的。只是有一個壞孩子鎖上了學校的大門,又放了一把大火,燒燬了學校的舊址。
原來原住民中有一種邪惡的巫術,可以和邪神溝通,那些孩子並不像他們表現得那樣無害……
小梅狄娜未經懷疑便選擇了相信,沒有生出太多憤恨,心中只剩下茫然。
她身上流淌着原住民的血液,可那些孩子確確實實曾經使她失去了母親。仇恨的齒輪開始轉動,卻完全不知應該朝向何處。
最終,小梅狄娜做出了一個決定。
既然有各種千奇百怪的巫術存在,那麼有沒有一種巫術,可以重現舊日場景,讓她和母親對話呢?
……
紀念館二樓,脫落的牆皮下露出猙獰的炭黑色紋路,灼燒的瘢痕如同蜈蚣般在水泥上刻下深深的裂痕。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細小的蘑菇在裂縫中生長,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像極了尚未孵化的蟲卵。
齊斯指了指皸裂的牆面,問在前面帶路的導遊:“過去的紅楓葉寄宿學校毀於大火,是麼?”
“曾經有一代是這樣的。”導遊回過頭,臉上掛着程式化的微笑,“我太祖母在患上失眠症後留守在學校當中,陪伴同樣患病的孩子。在6月8日那天,意外發生了,所有房門都被鎖住,大火很快吞噬了整所學校,燒死了所有人。”
齊斯怔愣半晌,終於從散亂的記憶中撈出【6月8日】這個時間點對應的詞條。
托爾森對失眠症束手無策,爲了遏止傳染,最後大概率做出了殺死所有病人的決定。
而一場不知從何而起的火災,是很好的銷燬罪證的工具。 常胥擡頭看了看缺少易燃物的水泥牆,眉頭微蹙:“火是怎麼着起來的?燃料是從哪裡來的?”
“之前有一批原住民的文獻被燒掉了,也許沒燒乾淨吧。”導遊嘆了口氣,環視三人,“在燒完那些文獻後,柴油被放在廚房,沒來得及帶走。可能有一個孩子調皮,點着了火,誰知道呢?”
是啊,誰知道呢?
兩百年過去了,當年的一切仇恨、血腥、死亡、罪惡都被掩埋,墳土上一座紀念館拔地而起,將所有冤魂和亡靈寄託於冰冷的數字,以輕飄飄的道歉將所作所爲一筆勾銷。
時間的流逝,記錄的缺失,當事人的逝去,誰又能知道當年真正發生過什麼呢?
當然,這些和玩家們無關,完成主線任務的方法已經明確,接下來只需要找到機會付諸實施就可以了。
說夢沉吟片刻,笑着開口:“梅狄娜女士,請問在下可否冒昧問下,我們晚上如果不在寢室裡休息,會發生什麼嗎?”
常識來講,破壞公物的事兒還是在晚上做比較安全;那時候都要被趕出紀念館了,似乎也不用再遵守紀念館的其他規則了。
但不論怎麼說,規則上寫明白的事兒,還是打探清楚比較妥當。
“晚上啊……”導遊眯起眼,用回憶的語氣說,“這片土地死過不少人,一到夜間,走廊和楓林裡都會飄滿冤魂,鬼氣森森。只有在寢室裡準時入眠,纔不會被鬼魂所擾。”
說夢和常胥相視一眼,目光更爲篤定。
如果只是鬼魂,而不是什麼強制的死亡點,那便可以接受。
都是通關好幾個副本的人了,道具充足的情況下,和副本鬼怪打個五五開也不是沒可能。
說夢想了想,又問:“梅狄娜女士,在下還有一個小問題——食堂的飯菜必須吃完嗎?”
導遊無奈地笑笑:“吃完飯菜可以幫助你們更好地體驗當年的原住民孩童的生活,但我們並不做強制性要求。”
“那真是太好了,在下還有最後一個小問題……”
齊斯鬆鬆垮垮地站在一旁,聽着說夢和導遊的對話在耳邊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並像是抓不住的蝴蝶那樣越飄越遠。
滾燙的額頭將灼人的熱度擴散至全身,眼前的景象碎裂成馬賽克式的色塊,漸漸難以看清全貌。
失眠症不愧爲令幾代人頭痛的不治之症,發作起來確實無解。
齊斯現在很想立刻離開副本,躺到自家牀上睡一覺,可惜做不到。
他眯着眼看向常胥和說夢的方向,有氣無力道:“我們的主線任務不重合,接下來分頭找線索吧。我先去三樓看看。”
說夢表示驚奇:“你確定嗎?這地方雖然看上去沒什麼危險,但孤身一人不知道會遇到什麼。”
齊斯“嗯”了一聲,轉身走向樓梯口,拾級而上。
比起鬼怪,他更信不過人類,與其被別人看出他狀態不對,不如找個無人的角落自我消化。
三樓相比二樓要清爽不少,雖然依舊落滿了灰塵,但沒有太多灼燒留下的痕跡和在夾縫中生長的菌蕈。
齊斯用殘餘的理智幫助自己找到一間還算乾淨的寢室,走了進去,隨便找了個牀位躺下。
他將手墊在頭顱下方,摸到後脖頸大片粗糙的泥土,昭示病竈的蔓延。
在失眠症的作用下,他縱然疲憊到極致,也依舊無法入睡,甚至生出一種立刻去死、長眠不醒也好的衝動。
他壓抑着心底的隱欲,閉上眼睛,強迫意識一寸寸下沉。
……
意識空間中,黢黑的底色上,一顆金色的巨樹在無光的虛空中紮根,將所有枝蔓向四面八方伸展,沒有起始和終結。
齊斯一身紅衣,以虛影的形態靠坐在樹下,睜開了眼。
所有不適盡數消失,全身輕盈得近乎於失重,恍若靈魂出竅。
“失憶”和“思維退化”的狀態依舊存在,作爲這個副本的底層規則,無法違逆。
齊斯暫時調不出揹包中的白紙,也記不起自己的計劃和佈局,索性伸出金色的藤蔓去撈離他最遠的一枚葉片。
在藤蔓觸碰到葉片的剎那,眼前浮現出一幕景象。
張藝妤抱膝坐在長滿蘑菇的小房間中,跼蹐縮縮地蜷成一團。
在感受到齊斯的注視後,她急忙叫道:“大佬你快想想辦法啊!我已經被關了一天一夜了,再不離開禁閉室,我就要被餓死了……嗚嗚嗚,我想吃肉……”
齊斯問:“想什麼辦法?”
張藝妤欲哭無淚:“不談離開禁閉室,主線任務或者支線任務,我至少要完成一樣啊……”
齊斯看着張藝妤面板上【集齊所有原材料,完成任務】的字樣,問:“伱現在集齊了什麼材料?”
張藝妤坐直身子,環視一圈身邊:“目前我只找到了毒蘑菇,每次我一睜眼,看一圈周圍,眼前就‘布靈布靈’地彈出一堆提示。”
齊斯看到系統界面上彈出的一串【尊敬的女巫小姐,恭喜您找到了儀式的原材料之一“毒蘑菇”】,問:“你確定沒有看到關於其他材料的提示嗎?”
“沒有。”張藝妤瘋狂搖頭,“我要是看到了其他的,至於這麼着急嗎?”
“嗯,保持住。”齊斯向後仰靠,從意識空間中摔出。
失眠症的症狀如潮水般排山倒海地降臨,他翻了個身,遠離早已被捂得滾燙的牀板,換了還算冰冷的一塊地兒趴下。
隨後,從道具欄中調出錄音機,按下播放鍵。
詭異的童謠幽幽響起,將“土”“毒蘑菇”“蔬菜”“黃色花骨朵”“黃蝴蝶”等名稱不帶感情地念過。
齊斯拿出白紙,一一比對。
張藝妤去過不少地方,毒蘑菇、蔬菜、黃花、黃蝴蝶她都看到過,唯一沒見過的只有——
第一天,浴室裡第一趟洗澡時,那個男玩家在淋浴下化作的泥土。
因爲,那些泥土被鬼怪吃得很乾淨,很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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