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轉瞬即逝,不知不覺便是兩日時間過去。
皇子滿月這天上午,皇宮中極爲熱鬧,太監宮女穿梭往來,宮廷侍衛巡視四方,各部大臣、王公勳貴、宗親耄老濟濟一堂,一片喜慶的氛圍中,皇帝皇后攜手盛裝出席。
福壽宴舉行的地點在皇宮中的一個大廣場上,場上整整齊齊的擺了數十桌珍饈佳餚,各人按照地位高低依次入座,太子愛猷識理達臘位居第一,左右兩側分別是百官之首、丞相搠思監以及新任太尉孛羅帖木兒。
巳時一到,只聽一聲鐘響,皇帝御駕降臨,衆臣工拜倒行禮,皇帝攜着奇承娘在御座上就坐,擡手讓衆卿平身。
跟着皇帝同來的有大元帝國供奉的大薩滿、金髮碧眼的波斯明教高層、國師火欲魂一行、東瀛劍聖柳生雲裳等。文武百官早就認識這些人,知道他們跟皇帝關係並不簡單,因此倒也沒有人提出異議。
當然最爲關鍵的是,這位不怎麼作爲的皇帝這段時間竟施展雷霆手段拿下了武將勳貴之首、天下兵馬大元帥、太尉察汗特穆爾,讓原本對他有所輕慢的人心下凜然。
雖說自當年搬到伯顏,賜死脫脫之後,皇帝權威一點點的被樸不花攫取,甚至一度淪落爲傀儡,爲衆臣所輕,可隨着他合縱連橫,廣招外援,趁着樸不花受傷閉關之際,很是奪回了不少權柄,於是見風使舵的衆臣又開始爲他歌功頌德起來。
而且樸公公自上次萬安寺受傷之後,似乎有所改變,不再處處壓制皇帝了,甚至有意無意幫皇帝掃清了不少障礙,比如這次汝陽王之事便有樸公公參入其中,派了不少高手前去,若汝陽王敢抗旨不遵,則就地格殺。
皇帝坐定之後,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值此國事艱難、逆賊作亂之際,朕喜得皇子,心下甚慰。此實耐祖宗庇佑、長生天恩賜,降此麟兒,助朕一舉拿下逆賊,保我國祚綿長,社稷萬代。”
衆臣拜倒在地,丞相搠思監出列道:“皇上代天牧狩,雨露澤被天下,我等臣民無不沐浴在浩蕩皇恩之下,正該衆志成城,削平蟻亂,報效君父。然察汗之流上不能體察天心、爲君父分憂,下不能保境安民、治疥廯之患,反而狼子野心,意圖犯上作亂。幸我皇英明神武,洞悉此賊奸謀,免去無數刀兵之災,使臣等得享太平,臣等叩謝吾皇聖恩。”
至正帝滿意的看着拜倒在階下的文武百官,點頭道;“察汗逆賊確實可惡,朕對其信任有加,約爲心腹,以軍國大事相托,不想此人不思報效朝廷,反而慾壑難填,幾乎陷我大元於萬劫不復之境。如此寡廉薄德之輩,千古罕見。今日衆卿齊聚一堂,朕當召察汗來君前奏對,看看此人有何話說。”
隨即,在至正帝的授意下,有小太監高唱:“帶罪臣察汗。”不一會,便有一隊禁軍衛士押着一個手腳拴着鐐銬的半百老者走來。
察汗走到皇帝御座下,跪地道;“臣察汗參見皇上。”
至正帝面上露出一絲嘆惋之色,威嚴道:“察汗,你可知罪?”
察汗跪直身子,道:“微臣無罪,若硬說有,那就是臣權柄太重,不該使皇上如芒在背,夜不能寐。”
搠思監出列叱道:“大膽。察汗,你勾結叛賊、密謀造反,罪在不赦。今皇上大度,聖恩垂詢,你不思悔改罪過,反而百般抵賴,譏諷聖主,你眼裡可還有尊卑之分?”
察汗冷冷看着搠思監,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丞相一心想給察汗羅織莫須有的罪名,察汗多說何益?”
搠思監道:“放肆,你是將自己比作岳飛了?言下之意,皇上是昏君,本相是奸相,滿朝公卿,只有你察汗一人爲國爲民?”
察汗道:“丞相既然要對號入座,那也由得你。”
至正帝雙眼一寒,對察汗將自己比作宋高宗十分不滿,當下道:“察汗,朕知你曾爲大元立下不少功勞,但朕賜以高官厚爵、榮華富貴,足以酬你功勞。你本是皇室偏枝,家道早已中落,是朕撿拔你於行伍之中,一路提拔重用,最終爵封郡王,官拜太尉,使你家起居八座、榮寵不衰。你爲何要辜負朕的一片苦心?”
察汗道:“皇上對臣的知遇之恩,臣從未敢忘,這些年來夙興夜寐,南征北戰,只盼早日勘平叛亂,以報吾皇洪恩。然而,皇上爲奸佞矇蔽,致使朝政糜爛,國事傾頹,臣縱有三頭六臂也無力隻手擎天。今皇上聽信奸佞之言,一心認定察汗有不臣之心,察汗死不足惜,只希望皇上從此以後親賢臣、遠小人,不使我大元社稷一朝斷絕。”
至正帝面色陰沉道:“察汗,莫非你覺得離了你,我大元就一定會亡國麼?”
察汗道:“我蒙古人中英雄好漢何其多也,皇上若能擇其賢者而用之,國事何以至此?皇上既然招來了孛羅帖木兒,想必接下來必然會委以軍國大事。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像臣這麼顧全大局,臣希望皇上好自爲之,勿要爲其反噬。”
至正帝道:“軍國大事,朕自有定見。你既然拒不認罪,那你可能給朕解釋,爲何你會在數萬大軍的保護之下,被幾百江湖草莽之輩生擒?而且之後還能安然回返?”
察汗道:“皇上心裡瞧不起江湖草莽之輩,臣便是說了你也不會信。”
至正帝冷冷道:“如果你想說那姓蕭的小子武功太過厲害,朕的確不信,滿朝公卿也無人會信,莫非你覺得朕以及滿朝文武都是傻子麼?”
察汗道:“皇上先入爲主,太過小覷江湖人的威脅,臣無話可說。”
至正帝道;“朕實在不明白,不過一個江湖亡命之徒,爲何會得你父女親眼有加。尤其是敏敏,朕親自敕封的堂堂大元郡主,竟然愛慕一個卑賤的漢奴,簡直丟盡了我黃金家族的顏面。”
察汗道:“恕臣直言,那個小子雖然是漢人,但人品武功都是當世一等一的,放眼天下,能及得上他的年輕一代,察汗至今未曾見過。敏敏能看上他,眼光倒也不差,總比入宮爲妃,亂了倫常要好。”
至正帝被揭了傷疤,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怒氣,道:“放肆,朕身居九五之位,富有四海,哪點不比那小子強上一萬倍,可恨你父女一心跟朕作對,枉費朕一片苦心。察汗,你如此硬氣,莫非覺得朕不敢殺你麼?”
察汗站起身來,道;“自臣束手就擒的那一刻起,就沒想過能活着出去。皇上以爲真能靠一道聖旨就誆騙臣孤身入宮麼?”
至正帝臉色陰沉道:“你是何意?”
察汗道:“皇上,臣掌管天下兵馬十幾年,在朝中也有些地位,你真以爲你的所作所爲能瞞得過我麼?而且,若臣一心謀反,一個孛羅帖木兒還不夠資格阻止。”
此言一出,不光至正帝,滿朝文武包括孛羅帖木兒都呆住,搠思監道:“察汗,你休要巧言令色,若果如你所說,你今日又豈會成爲階下囚?”
察汗嘆道:“像你這樣的奸佞之徒是永遠不會明白的。在察汗心中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自己的生死富貴,而是臣傾注一生心血的大元帝國。臣若造反,即便成功,自此以後內鬥也會永無休止,短時間內將耗盡帝國僅剩的元氣,亡國只在頃刻。而臣若甘心領死,則至少可以維持大元內部的平穩,孛羅帖木兒能力顯著,至少還可撐上十幾二十年。以臣一命而換取帝國二十年國祚,臣雖死何撼?”
衆臣面面相覷,一時間盡皆看向御座上的至正帝,眼神中滿是疑惑。至正帝惱羞成怒道:“察汗,死到臨頭,你還敢矯言僞飾,果然是大僞似善、大奸似忠之輩,朕留你不得。”
察汗道:“察汗戎馬半生,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恨威能扶大廈於將傾。但察汗盡力了,死後無愧祖宗神明。皇上,你殺老臣容易,但百年之後希望你也能無愧成吉思汗和忽必烈大帝!”
至正帝額上青筋暴露,咬牙道:“好,你既然想要爲國而死,朕焉能不成全你?來人,賜酒。”
“是!”一個太監躬身答道,隨即取出一壺酒來,走到察汗身前,道:“察汗,此乃聖上特意爲你準備的鴆酒,還不謝恩?”
察汗哈哈大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大元亡國無日,然國之將亡,豈能沒有仗義死節之輩?連懦弱的漢人中都有嶽武穆、陸秀夫、文天祥這等千秋尚凜然的英雄好漢,我草原男兒怎能讓他們專美於前?今日,就讓我察汗的一腔碧血來點綴大元的如畫江山吧!”
衆臣眼見汝陽王被賜死,俱都心情複雜,他們中不少人以前還都是汝陽王一系的骨幹,可是此時卻無一人敢站出來爲他說一句公道話。
皇帝連鴆酒都準備好了,顯然對汝陽王的殺意無可遏制,他們此時撇清關係都來不及,又怎敢當出頭鳥,接着爲汝陽王說話?
可是殺了汝陽王之後呢?失去了最後一根擎天白玉柱,帝國這艘四處漏水的破船還能駛出多遠呢?
沒有人能給出答案,便連皇帝自己,在看到察汗坦然飲下那杯毒酒的時候,都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樣的察汗真的有謀逆之心麼?朕殺他真的對麼?
隨着一壺濁酒入喉,察汗腳步變得踉蹌起來,漸漸的額頭冷汗直流,不一會便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