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ay Before Tomorrow
幾百個方形的玻璃恆溫培養箱,整齊地排成數列,雪白的燈光照在上面,刺得我雙眼生痛。我把臉湊近每個玻璃容器,仔細觀察裡面栽培的植物。每天記錄下這些經過基因工程改造過的植物的生長變化狀況,這是一項細緻而枯燥的工作,平常是由我的助手、研究員羅傑來做的,他今天請假參加七歲的女兒學校的歌唱比賽,所以就成爲我的工作。幸福的傢伙,我心裡說道。
我想到了凱茜。每天都想起她,特別是最近,在實驗室裡,每天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羅傑曾把他女兒帶來實驗室,小姑娘馬上和凱茜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和凱茜去羅傑家玩過幾次,小姑娘還在我家中住過,凱茜和她形影不離,教她彈鋼琴、唱兒歌,跟她玩自己小時候的那些老玩具。凱茜生日的時候,小姑娘還送給她拿蠟筆畫的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手拉手的圖畫,凱茜一直掛在房裡。
我記錄完所有培養箱,將記錄本放在一邊。在信息時代還用紙質記錄本記錄已經比較少見了,但我堅持不用那些新潮的平板電腦,也要求實驗室裡除了研究必備的儀器以外,不要把電子產品帶進來。員工以爲我是爲了防止他們工作時開小差,曾經有人還抱怨這個老闆怎麼這樣嚴酷且不通情達理。但其實我是有原因的。
揉了揉痠痛的眼睛,敲門聲響起,卡蘿爾站在培養室外面說,“教授,我先回家了,您辛苦了。”我點點頭,“謝謝你,卡蘿爾。實驗室的日常管理現在全靠你了。”卡蘿爾是一個微胖的和藹可親的中年女子。她擔任我實驗室的秘書已經好幾年了,從繁瑣的財務工作、文案工作,到包括我和我家人的報稅,她都做得井井有條,正因爲有她的幫助,我們才能全心投入科研。凱茜最愛叫她“丁恩太太”,是她最愛看的書《呼嘯山莊》裡面的女管家。
“教授,你最近臉色可不太好,大家都很擔心你,要好好休息啊。”卡蘿爾說。
我活動了一下頸部,“我沒事,就是最近頭痛有點頻繁。”
卡蘿爾說,“是不是那次受的傷……”她連忙打住,歉疚地看着我,我微笑了一下,示意她不要緊。“那我先走啦,”卡蘿爾說,“您也別熬太晚啊。”
卡蘿爾走後,我回到辦公室坐下。端起陶製的咖啡杯喝了兩口咖啡,已經完全冷掉,但我並沒有去換杯熱的的意思。這個咖啡杯是手工燒製的。當時爲了長期在野外生活,必須學會各種城市生活無須具備的技藝,用泥土燒製陶器也是其中的一項。我學了很久,但燒出來的器皿總是奇形怪狀,從來沒有一樣可以正常使用的。這個杯子是凱茜燒的。我還記得她在失敗了數次後,成功燒出這隻杯子時的喜悅。在杯子底部還刻着J&C。
不只是這個杯子。我辦公室曾經的很多東西都是從世界各地拿回來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有非洲草原的原始部落的樂器,有在南美森林裡生活時閒來無事雕刻的小木人,有在澳大利亞的海灘拾來的貝殼和五色的小石子等等,擺滿了我的辦公桌和書架。每次我給別人展示這些藏品的時候,他們都露出“這有什麼了不起嗎”的困惑表情。確實這些東西不值一錢,但是他們並不能體會我的心境。那是我的青春記憶的殘片,也是我曾經信仰的東西在被時光風蝕後剩下的化石。它們曾經是我的人生座標,但現在已經被我永久地收起來了。除了這個杯子。我已經習慣了把它捧在手心,一邊感受着上面傳來的溫度和它表面光滑但有細細裂紋的觸感,一邊思考問題。我曾經把杯子收起來過,但卻完全無法集中精神。只能又取出來放在桌上。
我隨手拿起不知是哪天的報紙。一天的研究結束後翻翻報紙是我的習慣,特別是在看了一整天那些玻璃箱中蓬勃生長的花草植物,以及連續幾個小時在顯微鏡下盯着那些經過染色或者熒光標記的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細胞後,黑白的鉛字會讓我感覺輕鬆一些。但今天確實沒有讀報的心情,入眼也盡是些無關痛癢的新聞,某小鎮的旅遊廣告,抗議某地環境破壞的遊行隊伍,某大學醫學院和製藥公司研製出治療精神分裂的特效療法等等。我漫無目的地瀏覽着,到時針指向8點,又感覺頭開始隱隱作痛,我把報紙仍在一邊,準備回家。
外面十二月的冷空氣,就像鉛一樣沉重,讓人呼吸維艱。回家開車只要五分鐘,走路需要半個多小時,但我已經很久不開車也不坐車,去哪兒都是步行。路過一條河,河面已經結了冰,像鏡子一樣反射着路燈的光線。我知道那只是薄薄一層冰,下面仍然流動的仍是被城市污水污染的黑色的濁液。這個城市讓我無比厭倦,到處都是污染,一年中不下雨的大多數時間天空都是灰濛濛的,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大廈就像一個個醜陋的生物,直挺挺地立在這片土地上,擋住了我看遠方的視線。
我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倒在沙發上。家裡也是和外面一樣的溼冷。家中沒有什麼家電,當然也沒有電暖器和空調。我打開燈,拿起茶几上的《呼嘯山莊》,輕輕誦讀着。這已經成爲我夜晚一個人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這本書我前後已經不知道看過多少遍。早已爛熟於胸的書中故事和我的生活在閱讀時會凝固在一起,我會暫時忘卻很多現實,不再感覺自己就像輕得沒有重量的飛絮浮萍,精神似乎可以獲得一種虛假的重量,可以和書中人物的命運一起沉澱在十九世紀的英國鄉村中,沉降在永遠颳着風的荒原上。我一遍一遍讀着書中的故事,在這過程中,我可以不感到虛無。唸到其中一段:
“如果你還在這個世界存在着/那麼這個世界無論什麼樣/對我都是有意義的/如果你不在了/無論這個世界多麼美好/它在我眼裡也只是一片荒漠。”
頭痛再次襲來,從後腦一直延伸到前額,是那種撕裂的痛感,被這莫名其妙的頭痛折磨已經將近一年了,醫生說問題這不是器質性的頭痛,而和精神相關,希望我住院觀察。但對我來說,這是不可能的,實驗室的研究已經很久沒有進展,經費也不足,現如今植物領域的生命科學研究就是這樣。而且因爲凱茜的原因,我經常無法專注於科研,研究員們紛紛離開,事事只能自己親力親爲。現在實驗室除了我和兩個助手,一個博士生和卡蘿爾外再沒別人了。
回想一年前,日子雖然過得一樣很緊,但是大家還可以苦中作樂。在實驗室裡爲凱茜開的生日party上,實驗室同僚們十多人一起爲她唱生日歌,那時候是多麼熱鬧,凱茜和大家的臉龐在燭光映襯中那樣的可愛。現在冷清到每個人臉上都沒有了過去的笑容,只有每天重複的、壓抑的工作。我知道我必須爲此負責。但我就是很難提起興致去做任何事情,不想去逢迎學院的管理層、也不想積極地公關以申請經費,當然處處不受人待見。大家雖然同情我的處境,但仍很難說服自己長期在我這樣一個才能匱乏、熱情殆盡的老闆下工作。換做是我,也早就遞上辭呈了。
我經常夢見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大家仍像過去一樣歡聲笑語,但每次醒來,都發現不在的已經不在。有些事情,我做不到let it be,也做不到let it go。也許我可以做的,只有let it not be,和let it not go。
我想起尼采的駱駝、獅子和嬰兒的譬喻。我既不是聽任命運,也不是開拓命運,更不是享受當下。我的精神世界到底應該歸入哪一層境界呢?也許我的精神一直遊離在這三種境界之外,尋找着入口。但沒有找到。
“我的世界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我心裡自嘲道,這真是一個絕佳的隱喻。
胡思亂想間,一陣強烈的睏意襲來,朦朧中我忽然想到,那件事以來,一年就這麼過去了。明天又是凱茜的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