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s In the Lake
艾西卡打開二樓一間房間的房門,是一間臥室,她讓我把凱茜放在牀上。朗聲對我說:“斯塔姆先生,你讓波爾先在這裡躺一下,可憐的波爾,他發燒得這麼厲害,得趕緊打針啊。我這就去拿醫藥箱!”我含混地答應。她又衝着下面喊道“內莉,麻煩你幫我拿點吃的喝的上來,我在外面跑了半天,餓得很啦!”女傭答應了。艾西卡出去,很快拿着醫藥箱回來,輕輕關上門。低聲對我說,“不用擔心,父親現在不在,應該暫時不會回來。家裡只有我和女傭內莉。她是個老實人,我說你們是我的朋友,今天在外面時波爾,”她一指凱茜,“發高燒,診所的醫生不在,只能向我求助。放心,我會一些打針包紮的醫療技術,經常給鎮上的人看病什麼的,她不會懷疑的。你先休息一下吧。”
女傭送茶點上來,艾西卡開門接了,告訴女傭家裡沒什麼事情了,外面庫羅茨正挨家挨戶調查逃羊,給她放半天假,讓她回家看看,不要讓庫羅茨碰壞了家中什麼東西。女傭聽了對艾西卡謝了又謝,趕緊回家去了。
女傭走後,我暫時安心一些,我試圖給凱茜灌一點水、喂一點吃的。但凱茜完全沒有吞嚥的反應。依然平靜地沉睡着。我多了一層憂慮,但眼下必須開始想下一步該如何走。
“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在鎮長家裡藏着,這肯定讓庫羅茨意想不到。他們不會來搜查這裡的。但是,這真的好嗎,萬一被發現,你是脫不了干係的。而且你父親遲早要回來,我肯定要被發現。”
艾西卡說:“我現在能想到的安全的地方,也就只有這裡了。弗雷德如果成功進入鎮上,在約定的倉庫沒有看見我們,肯定會和我們聯絡。”
“有人接應出鎮也很困難吧,現在出入都要盤問的。”
“不用擔心,弗雷德肯定會有辦法。”她說這話時,顯然對弗雷德這個人充滿了信賴。
艾西卡起身將門反鎖,從醫藥箱中拿出一個小匣子,抽出天線,是一個無線對講機。她小心翼翼地撥到一個頻道,裡面傳來沙沙聲,呼叫了幾聲,但毫無反應。
“弗雷德給我這個對講機的時候告訴我必要時可以呼叫他。他平常主動聯絡我只會在晚上十二點整。今天早上看見你抱着凱茜被庫羅茨圍捕,我下決心幫助你們,與弗雷德聯絡,約好在倉庫接應你們,但現在聯絡不上他。難道他沒有隨身帶着對講機?或者信號被隔斷了嗎?還是他遇到了危險?”艾西卡又對着對講機喊了幾次,仍然沒有迴應。
艾西卡皺了皺眉,“如果父親回來,你們在這裡還是有可能被發現,咱們去閣樓上。”鎮長家的三樓是一個閣樓,並沒有住人,艾西卡找到鑰匙,帶我們上去。閣樓很寬敞,穹頂和地面之間距離足夠高,我站着也不會碰到頭頂。有窗戶可以看見外面。閣樓裡放着一張小小的單人牀和一套桌椅,還有個小書架,裡面擺着些照片書籍,角落裡放着幾口大箱子。房間應該經常有人打掃,並沒有什麼灰塵。
艾西卡解釋道,“這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你讓凱茜在這裡休息吧。父親不會這麼快回來,而且……這裡因爲有很多父親不想看見回憶之物,他從來不上來,我從外面把門鎖上,應該不會被發現。我到下面去等弗雷德的聯絡。”說着就要走。
“謝謝你,艾西卡。”我感激地看着她。
她還是不接受我的感謝,“是我的錯,讓你們遭受這樣……我第一次見到你們時,就應該讓你們離開黑水鎮的。”
我說,“不,不是你的錯,你已經讓凱茜提醒我了,是我不好沒有聽你的勸早點離開。”
艾西卡說,“我應該想辦法確保你們離開的。第一次在樂器店看到你們,凱茜和我說話,讓我心生好感。我明知第二天你們會喝下漱靈餐,心中不忍,想提醒你們,但我曾經發過重誓,不能背叛村子。只能悄悄告訴凱茜。到今天早上有人通知父親出現逃羊,我跟出去看見是你們,再想相救,那時候凱茜已經人事不省了,哎,都是我的錯。”
我說,“艾西卡,你不要責怪自己。這也許是我們的命運。你冒着危險爲我們如此盡力,不管能否最終逃出去,對你我們都是充滿了感激。”
我拉住艾西卡的手,向她深深低下頭去。
她臉上一紅,說道:“第一次看見你們,不知爲何我心中就覺得非常親切和熟悉。我和凱茜……嗯,似乎產生了奇妙的感應,好像我們老早就認識,我能感覺到她的內心,她也能感覺到我的。我就像照鏡子一樣看着她。她想必也是一樣。那真是非常神奇的體驗。”
艾西卡的美目看着凱茜,又看看我,“暫時父親不會回來,我再在這裡待一會兒。在倉庫裡被打斷了,剛好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吧。”
她讓我坐在椅上,自己在牀邊坐下,繼續講着她的回憶。
“長老們把我叫到贊禮堂,先讓我發下重誓,終生不得背叛村子,不可將黑水湖的秘密告訴任何族外的人……”,她笑笑,“不用擔心,從決定救你的一刻,我已經違背誓言了,現在也不在乎再違背一次。”
“我們黑水一族是同時被神護佑和被神詛咒的一族。我先前告訴你的,是神護佑我們的部分,從古到今,黑水族人一直在黑水湖邊安居樂業,與世無爭,從無到有地建設了黑水鎮,大家相親相愛,無分彼此。但一百年前,外來文明對我們的生活影響越來越大,很多族裡的年輕人離開鎮上,到外面開了眼界,回來後爲了讓族人過上現代的生活,試圖開發黑水湖。當時族裡的意見分成兩派,一派堅決反對,認爲是對神靈的冒瀆,肯定會招致天譴;一派認爲黑水鎮不能和現代文明脫節,必須開發黑水湖,修建大壩。”
來到黑水鎮的第二天,我和凱茜以及一衆遊客在導遊的引領下參觀了黑水湖。遠遠地看見了廢棄的大壩。大壩下面的河道明顯是人工開鑿的,河道繞過黑水鎮,通向山下的河流。原來是百年前建造的。
“主張開發的一派中領頭的是考特家,考特也是當時的鎮長,他們力排衆議,長老們不得已同意了他們的提案。於是在考特鎮長的主持下,工程開始了,黑水鎮修建了河道,將黑水湖和下游的河流聯通,建設了大壩,利用黑水湖湖水的落差發電。又修建公路、在湖邊開設造紙廠,族裡的生活果然改善了。”
“堅決的反對派們以厄庫家爲首,和考特家決裂,在家族長老的率領下離開鎮上,他們在黑水湖邊結廬爲居,每天向湖神魅珈宓祈禱請求寬恕。但是,果然此舉還是觸怒了神靈,後來,發生了潰壩事件。一夜之間,大壩崩潰,湖水涌出,修建的河道完全吸納不了洪水,整個黑水鎮被洪水淹沒。很多人都死了,很少數人得以倖存。反對派們因爲搬到湖邊去住,所以沒有受到洪水之害。大家都說魅珈宓賞罰分明,對虔誠的人予以寬恕,對違背誓言的嚴懲不貸。”
我想起了黑水鎮的地形,地勢低窪,只有一個葫蘆口聯通外界,正對着上游的黑水湖和大壩。一旦發生洪水,這裡簡直就是絕地,無路可逃。可以想象當日是何等慘狀。
“洪水滔天的日子持續了整整幾天,直到黑水湖的水面下降到潰壩缺口的高度,洪水纔算過去,但鎮子完全被摧毀,好像人間地獄。反對派厄庫家族和倖存者們回到故地,以觸犯族規、冒瀆神靈爲名處決了考特家的倖存者們,重新建設了家園。後來厄庫家執掌族中一切權力,他們堵上了潰壩的缺口,加固了大壩,並決定永不使用。日久年深,上游的山泉和小溪的水源源不斷注入黑水湖,湖面又恢復了往日的高度。”
我當時還覺得奇怪,明明有黑水湖這樣天然的大水庫,而且也修建了大壩,爲什麼不開閘放水,用湖水發電?卻要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煤炭,在鎮外用火力發電?現在才知道原來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長老們決定讓後人牢記這樁往事,於是勒石爲記,開始舉行盛大的饗靈節典禮,選出女神舞者跳女神降臨的舞蹈,讓人們敬畏上天,喚起大家對與神之間的誓言的記憶,同時每年都要讓族人共唱祝詞……”
“是饗靈節典禮上你們族人詠唱的四句祝詞吧?我印象非常深刻。”我插了一句。
“是的。舞蹈之前總要詠唱祝詞,翻譯過來就是:
靈歸於水兮萬年,魂之爲饗兮一朝。
神之怒兮歸寂滅,命盡散兮贖我罪愆。”
她的聲音讓我想起了那些信徒們一起詠唱的畫面,低徊悲涼的餘音在我耳邊久久不能散去。
“這一段故事,在鎮上人人皆知。你也在湖邊看見過那塊大石吧,上面用我們的文字刻着這段往事。”艾西卡看見我衝她點了點頭,續道,“那天長老們把我叫去,講的卻是這段我從小就聽過的故事。正覺得奇怪,但下面長老們說的我卻是聞所未聞。”
“長老們說,當年洪水中死去的祖先的靈魂,沒有被湖神接納,一直沒有安息。這些遊靈無處可去,化成了‘食靈者’。食靈者們必須吞噬活人的靈魂,纔可以維持自己的存在。在潰壩事件之後的漫長歲月裡,每年都會出現‘失魂症’症狀的人,這就是所謂‘靈選’。食靈者選擇某些喝下漱靈餐的人爲祭品,吞噬了他們靈魂的一部分,才變成那個樣子,”她的聲音開始微微顫抖,頓了一下,看着我,“你應該看見了吧,那些遊客們的樣子。”
“那就是失魂症?不是喝了漱靈餐後中毒嗎?”
“不是的。漱靈餐自古以來就有,每年大家都要喝,不會引起失魂症。就像其他民族也有節日才吃的傳統食物一樣。相傳漱靈餐能夠讓人喝了之後,精神進入神的領域,可以和神靈溝通,具體我是不清楚的,因爲我沒有喝過。但在潰壩事件之後,每年鎮上再舉行饗靈節,大家分飲聖餐後,總會出現失魂症症狀的人。長老們告訴我,喝了漱靈餐的人,靈魂會成爲靈子,進入黑水湖神的‘神之領域’,但那也是食靈者們的世界。靈子們會被靈選,食靈者們會挑選合適的靈子吞食掉,一旦被吞食,將患上失魂症,再也變不回從前。患上失魂症也不是完全喪失記憶,而是喪失情感,恍恍惚惚,離羣索居,被人遺忘,幾年內或者死於自殺,或者死於疾病……”
她的話如同晴天霹靂,我站了起來,顫聲道:“難道凱茜也是失魂症嗎?有辦法可以挽救嗎?”
艾西卡搖頭道:“失魂症的人一般不會昏迷不醒,而是精神恍惚,和你在街上看見的人們一樣。我不知道凱茜的症狀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挽救的方法。我希望能儘快送你們出鎮,讓凱茜得到及時的救治……”
我頹然坐下,艾西卡看着我的反應,露出惻然的表情,半晌不語。直到我示意她繼續,她才接着說道:
“長老們告訴我的事情太匪夷所思,當時我也無法接受。但長老們言之鑿鑿,我也親眼看見過得了失魂症的人,也就是失魂者們,不由我不信。潰壩事件是一個分界點,之後,黑水湖的詛咒就開始了。”
“當人們發現喝下聖餐會被靈選,讓自己變成饗靈節上食靈者們的美餐,很多人開始拒絕喝下聖餐,拒絕成爲先祖們冤魂的食物。但其後果是再次觸怒湖神,大壩再次決口,又造成很多人的死亡。拒絕喝下聖餐的人在大水中無一倖免。有些人開始害怕,他們離開黑水鎮謀生。但奇怪的是不管他們跑了有多遠,不久就被發現橫死於湖中。”
“族人開始真心畏懼黑水湖和湖神。他們這時才認識到,自己面對的是無法想象的造化之功,鬼神之力。人類是無法對抗神明的。從那以後每年所有族人一起分飲聖餐,然後靜靜地等待食靈者們的挑選,每年都會有人犧牲,得上失魂症,但他們的生命成爲活着的人生存的犧牲。”
“這不就是原始的活人獻祭嗎?”我嘀咕道,“這就是鎮長說的犧牲和生命的真義嗎?”
“幾十年來,直到我小時候,這種犧牲的傳統一直都有。後來,長老們開始用遊客來替代族人犧牲。每年來旅遊的遊客都在不知真相的情況下喝下漱靈餐,得上失魂症,從那以後,黑水族人不用再成爲犧牲了,一直到今天。得上失魂症的遊客回到城市裡之後會將黑水鎮的事情全部忘掉……”
“偶然有遊客沒有得上失魂症,試圖逃跑,就會被長老會派庫羅茨抓住,強行灌食漱靈餐。黑水族就這樣一年一年,用衆多無辜人的生命祭祀着自己的祖先,保護着自己的安全。這些事實在族人成年的時候,長老會會告知他們。他們今後必須肩負起保衛傳統、保護黑水族的使命。”艾西卡說完,雙眼已經淚光瑩然。
我聽得怒不可遏,“這些魔鬼!在現代社會居然幹出這樣的事情,沒人管嗎?”我激憤的同時心中感到一陣驚悸,如果艾西卡沒有救我,一旦被庫羅茨抓住,肯定難逃被灌食、變成行屍走肉的命運。
“唉,至少鎮上的居民是絕對不敢泄露這個秘密的,也不敢離開這裡,不然自己和家人就將身遭不幸。好像我們的一舉一動包括思想都被人監視着,食靈者們好像隨時都在我們左右飛舞。我們是不敢背叛鎮子的。族人們其實都很可憐,他們一直活在恐懼裡,害怕湖神,害怕食靈者,害怕長老會,但也害怕有一天秘密敗露,害怕有朝一日無家可歸。他們一生都生活在黑水湖的詛咒陰影之下,永無寧日。”
“外面的人一點都不知道嗎?”
“好像也有外人聽聞風聲,來黑水鎮調查這件事,但是……都難得善終……”她環抱着雙腿,將頭埋在膝蓋之間,瑟縮着,“我真想不到我們族人生命的延續,實際上是靠犧牲那麼多無辜的人換來的。我從那天起感覺到深深的罪惡,自己這個存在本身都讓我厭惡,我跳着神的舞蹈,但卻眼睜睜地看着魔鬼做的事在我眼前發生而無力制止。這麼多年我看見多少無辜的人、包括小孩子在一夜之間變成行屍走肉,我經常覺得自己不配活在世上,恨不得像媽媽那樣早點死了,好快點解脫。”
我終於知道艾西卡眼中的悲哀和痛苦的來源了。讓這樣一個心地純良的女孩子去承擔如此可怕的事實,她是怎麼挺過來的呢?
“我多次想到死,但就算我死了,也將於事無補。父親會更加孤苦無依。族人們依舊被詛咒折磨。所以我只能這樣苟活着,不敢逃離,不敢尋死,只能默默承受。”
我心中充滿了憐意,這個女孩子承擔了太多東西。她生活在一個被未知的可怕幽靈統治的國度裡,完全沒有自由可言。我的人生和她比起來幸福太多,雖然現在的工作離我真正想做的事情相差萬里,雖然和城市的生活處處格格不入,雖然妻子和我分手,雖然科研進展不順,雖然一起奮鬥的同僚們紛紛遞上辭呈讓我倍感挫敗,但我至少還有自由,還有小凱茜。
艾西卡看出我表情中的同情,感激地報以一笑,“換做是以前的我,縱然心中再同情你們,想到黑水鎮可怕的自然神力,是一定不敢伸出援手的,”她舒一口氣,挺了挺上身,一瞬間我好像看見了膽怯戰慄的小女孩一下子長大了,“謝謝你們的出現,讓我終於敢邁出這一步了。現在雖然還是很害怕,但我已經敢這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