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wakening In the Deep
我從深沉的迷茫中醒來,意識就像從極深極深的海底甦醒,無窮無盡的海水的重壓就壓在我的頭頂,頭痛欲裂,完全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我能看到,或者說感覺到上方透下來的光,黯青色的光有如實質,在攪動着我的身周。慢慢意識浮上了水面,在將頭探出水面的一刻,本來清晰的夢中所見的幻象瞬間似乎變成了前世發生的那樣,無論如何都回想不起來。
我看見了木質的環形天花板,老式的吊燈,好像是一個寬敞的房間,房間中光線昏暗,不知外面是黃昏還是黎明。我似乎躺在牀上。我試圖轉動脖子,但肌肉僵硬得就像石頭,完全不聽我的使喚。這種麻痹的時間大概持續了幾分鐘,我在這段時間裡努力回想身在何處。試着轉動眼球,一個老式壁爐映入眼角。我突然想起來,這是小鎮的旅館,我幾天前剛剛來到小鎮度假。嗯,我是和……對了,我是和凱茜一起。“凱茜!你在哪?”我喊道,沒有應答。我拼命扭轉着慢慢復甦的脖子,看見就在我旁邊的牀上,我的女兒凱茜平靜地躺着。
她穿着她喜歡的白色睡衣,睡姿安詳,黑色的長髮散落在枕頭上,臉色略顯蒼白,長長的睫毛隨着深沉的呼吸起伏。看她在我身邊,我放下心來,慢慢等奇怪的麻痹感消失。
我和凱茜應該是……三天前來到這個小鎮的。這裡名叫黑水鎮,是個寧靜的山中小鎮,風景宜人,適合休養,卻罕爲人知,我也是在酒吧裡接到一個旅遊宣傳小冊子,按照上面的地圖,來到山下,又搭兩個恰好也是來旅遊的大學生的便車纔到達鎮上。我們來到鎮上後,在“黑水鎮旅遊接待委員會”的安排下入住了小鎮西邊的這間古風小屋,小屋平常是民居,遊客多時才讓出來給遊客居住。
兩天來我們參觀了這裡的名勝黑水湖,也體驗了鎮上的傳統祭祀節日—饗靈節,凱茜很開心,因爲畢竟難得和我共同度過這麼長的假期。
凱茜十二歲了,但我忙於工作,幾乎沒有週末,很少陪她遊玩。這孩子也從來不因此表示不開心,每次我滿懷歉意地給她說不能陪她過週末時,她總是笑笑說,不要緊,爸爸,我可以在家看書,何況還有這麼多家務要做呢。每次她這麼說,看到她眼神中的遺憾和落寞,我都感到無比歉疚。凱茜就是這樣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的姑娘,不只是對我,對任何人也是,她寧可自己受委屈,也不願意讓別人感覺不愉快。
對凱茜來說,我這個不稱職的爸爸突然連着休一週的假陪她到這個古鎮上度假,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難怪一路上她都興奮得像只小鹿。都說女兒步入青春期之後將和父親拉開距離,我想趁我和凱茜的父女關係也不可避免地被時間帶入這個過程之前,儘量彌補一下自己對她的虧欠。
這時我漸漸能夠活動,環視房間,房間的陳設和昨晚沒有什麼區別:壁爐、橡木的大衣櫥、寬大的桌椅、木製的地板,一切都是這裡山中生長的木材製成,上面刷着山中出產的生漆,如果靠近去聞的話可以聞見一股淡淡的像樟腦一樣的氣味。無一不像是十九世紀的什物,很像艾米麗•勃朗特或者托馬斯•哈代筆下的英國鄉村的房間陳設,但又極具當地民族的特色。做工不甚精細,但自有一種古色古香、古樸厚重的韻味。
黑水鎮上生活着黑水族,他們是這片土地真正的原住民。從這片土地有人居住以來,他們一直都是唯一的居民,直到近些年才向外界開放,吸引遊客來此度假,以前一直與世隔絕,不被人所知。這裡依然保持着古老而淳樸的民風,以及很多與現代社會完全不同的風俗習慣。人們之間和諧共處,虔誠地供奉黑水湖的神明,完全沒有被現代社會的拜金和庸俗所污染,可以說是個環境和精神兩方面的淨土,這也是它能夠吸引遊客的理由。我在世界各地到過很多小鎮,也曾經到許多不爲人所知的荒僻的所在隱居,但像這樣一塊幾乎完全與世隔絕的淨土卻從來沒有到過,這也許是我多年來一直心嚮往之的地方。
光線透過厚重的窗簾灑進來,房間收拾得很整潔,兩張臥榻上面的寢具也是一塵不染的雪白,房間中飄蕩着淡淡的香氣,好像是某種不知名的花的花香。
我突然想起,昨晚好像也聞到過同樣的香氣。只是頭腦昏昏沉沉,記憶好像也和僵硬的肌肉一樣不聽使喚。我有限的醫學知識告訴我,這可能是睡眠癱瘓症,難道是我最近壓力太大,過於焦慮的緣故嗎?
外面傳來鐘聲,我想起來這個小鎮還保留着古典的鐘樓,也是一大特色。鐘樓的尖頂下面是一口青銅色的大鐘。據說鐘樓有好幾層,可以登上去,在頂層能俯瞰整個黑水鎮。我和凱茜沒有上鐘樓去看,我們都被鐘樓旁邊是一尊三十英尺高的女神石像吸引住了。這是黑水族信仰的女神魅珈宓的石像,建成已經有上百年曆史。雖然只是人們想象中的女神形象,卻將樣貌雕刻得細緻入微,神采奕奕。女神一身長袍,低眉斂目,垂首俯瞰大地。臉上的表情似沉思、似懷想、似倦怠、似惆悵,就像蒙娜麗莎的微笑或者維納斯的斷臂一樣,讓人捉摸不透。這個石像就是了不起的藝術品,具有讓人一見難忘的魅力,是黑水族傳統文化的代表作,遊客們都在那合影留念。不知爲何,我竟然覺得女神的面容像凱茜,凱茜卻毫無所覺。
昨晚我和凱茜以及其他上百人的遊客們聚集在女神石像腳下,參加饗靈節盛典的畫面也浮上了腦海,是我昨天玩得太累了,所以才睡死過去了嗎?
看着凱茜恬靜的小臉,臉色略顯蒼白,缺乏血色,但就像阿爾卑斯山上的白雪一樣純淨。我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腦海中的某些記憶起了漣漪,好像漏掉了某些至關重要的事情,但偏偏又想不起是什麼。後腦一陣疼痛,感覺天旋地轉,等痛感消去,身體上的僵硬感倒是也一起消失了。
我連忙起身去看凱茜,她睡得很深,我輕喚、輕拍、搖晃她總是不醒。我心中不祥的預感在擴大,摸了她的脈搏,心臟跳動得極其緩慢,大概三四秒鐘才跳一次。呼吸也是既輕又緩慢,但完全不是睡着的人應有的樣子。我嘗試各種方法都無法叫醒凱茜,我知道憑我淺薄的醫學常識最好不要輕易碰她了。我必須和醫院聯絡叫救護車!但房間中沒有電話,我也從來不用手機。這個旅館沒有人管理,想找人求助也不行。而且這裡是深山中,完全沒有信號,就算借其他人的手機也聯絡不了醫院。何況山中也根本沒有醫院有救護車。
對了,昨天在這個黑水鎮上閒逛時路過一個診所……我抓起衣服衝出門去,房間是在二樓,我幾乎是連跌帶撞衝下了樓,到了街道上。青石鋪成的路面溼漉漉的,昨晚顯然剛下過雨。外面像是早晨。天氣仍然灰暗陰冷。還好診所離得不遠,我一邊跑一邊想,希望能夠找到醫生。看見飛奔的我,路上的行人露出驚訝的表情,三三兩兩竊竊私語,我認得他們是鎮上的住民,黑水族特有的黑髮、黑眼睛、極深的臉部輪廓以及極具特色的黑水族服飾讓人一眼可以認出他們。一路上也有昨天見過的遊客,但他們似乎對我沒有興趣,正低頭走自己的路。我此時完全沒有停下來和他們打招呼的餘裕,跑了大概有五分鐘,一座二層樓的白色建築出現了,診所到了,謝天謝地,還好門開着。
進去後我逮住第一個看見的醫生模樣的人,診所的醫生倒是受過現代醫學訓練的,穿着醫生的白大褂。我急促地說道,“你是醫生吧?我需要你的幫助!我的女兒昏迷了,不管我怎麼叫都不醒!”他驚訝地看着我,好半晌才說,“你是遊客?你怎麼會……”好像對我的出現無法置信似的。我不耐煩起來,“快點和我去看看我女兒!”我叫喊着。
“先生,請您冷靜一下。您女兒現在在哪裡?”醫生問。
這時我纔看見診所中還有其他人,有兩個護士和幾個病人模樣的人。他們都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個怪物。
我以爲自己的大呼小叫讓他們不愉快了,抱歉地向他們舉手示意一下,但仍拉着醫生不放。“在鎮子西邊靠近大路的旅舍,不遠,我早上起來,凱茜—我的女兒就在我旁邊,但她昏迷不醒……”
“好的,我知道了,請你彆着急,我馬上和你去看看。”醫生拍拍我肩頭,回過頭去給兩個護士低聲交代了什麼。他回過頭來,問我,“你呢?你沒有什麼不舒服嗎?”
我沒把睡眠癱瘓的事情告訴他,“我很好,問題是我女兒……”
“不要緊,先生,請到裡面來,我準備一下咱們就可以走了。”醫生把我引入診所後面的一間房間,像是診療室的樣子,裡面放着一些醫療器材和幾張可以移動的推牀,以及一個鐵皮的試劑櫃。轉身出去,順手帶上了門。我焦急地等待着,忽然聽見醫生給外面的人低聲說了什麼,他們起身離去,腳步匆忙。我感覺事情不對,去擰診療室的門上的黃銅把手,居然上鎖了。我砸着門,大聲叫道,“你們把我鎖起來要幹什麼!混蛋!”
外面悄無人聲,居然都走光了。我疑竇叢生,這些人要幹什麼,把我鎖在這裡。哎喲,我想起凱茜,難道他們要對凱茜不利?!我後悔告訴那個醫生我們的住處。不行,必須想辦法出去。
房間沒有窗戶和通風口,除了從門出去外別無途徑。我用盡力氣撞門,撞了十多下,撞得肩胛骨都要撞裂了。但毫無作用。找遍房間中沒有鐵錘、斧子之類的工具,只有一些簡易的外科手術器材,用來破壞這個厚實的大門實在不可能。
我頹然坐下,忽然,我掃了一眼牆角的試劑櫃,裡面放滿了瓶瓶罐罐各種試劑,並沒有上鎖。我抱着一線希望打開它,裡面居然有一瓶硝酸。我大喜過望,拿起瓶子來到門前,用試劑櫃中的移液管滴了數滴在鎖頭上,頓時冒起氣泡,刺鼻的硝酸和二氧化氮的刺鼻氣味完全沒有影響我操作的速度,繼續將酸液滴在鎖頭和門縫處,滋滋聲響。過了一會,只聽咔嗒一聲,鎖子完全壞掉,門開了。
醫生和病人都已經不在。診所的大門沒有從外面鎖上,我毫不費力地打開了門。想到凱茜,我心急如焚,以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的速度衝回旅舍。凱茜還好好地在臥榻上。我一顆心落地,但明白這裡不能再呆下去了,那些人不知什麼原因試圖將我囚禁,必須馬上離開這裡。我把重要的東西胡亂塞進凱茜的雙肩書包,將凱茜抱起來,她本來就瘦弱的身體此時就像棉花做的那樣輕飄飄的。我下了樓,向黑水鎮的入口快步走去。我知道遊客們的車都停在鎮子外的空地裡。我雖然很久不開車,這次也是搭車過來,但只要去停車場肯定能遇見開車回去的遊客,因爲昨天饗靈節已經結束,很多人肯定都會今天返回。只要上了車,我就能帶凱茜離開這裡。這次旅行的結束方式居然是以這樣奇特的方式,我始料未及。
我們住的地方離鎮子的入口不遠。十多分鐘就能走到。入口處種着幾株高大的百年杉樹,非常好認。入口很狹窄,兩邊都是茂密的樹林,整個鎮就是在山間一個相對平坦的窪地裡,四周羣山環抱,只有這麼一個入口。
對面走來兩個年輕人,我認得是前兩天搭他們車的那兩個大學生,在車上還和他們還愉快地交談過。我大喜過望,試圖叫住他們,請求幫助,但他們就像完全沒聽見似的,喃喃自語,低着頭繼續走路。我急了,拉住其中一個,“你們不認識我了?我和我女兒,大前天我們搭你們車來到黑水鎮的啊”,他看着我,目光空洞,好像我是透明的那樣,嘴脣顫動,不知在說什麼。另外一個學生也是一樣。完全失去了初次看到他們時的年輕人的朝氣,好像一晚上就老了三十、四十歲一樣。
“你們怎麼了?我需要幫助,我女兒昏迷不醒,我要離開這裡去找醫生!”
他們沉默着,喃喃地自言自語。我放棄了,繼續往前走。陸續又看見了幾個人,都是遊客,不見鎮上的居民,有兩個還有些面熟。他們都和兩個大學生一樣,失魂落魄地走着。我喊他們沒有一個人迴應。
見鬼!這裡是怎麼了!每個人都像中了邪!
這時我才注意到,整個黑水鎮現在給人的感覺如此詭異,和我剛到這裡時感覺到的平和寧靜完全不同。鎮子現在看上去很像一個牢籠,或者一座大的墳墓,靜得可怕,街上只有中了邪的遊客,所有門窗緊閉,鎮上的居民好像都消失不見了。
我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看看懷中的凱茜,她還在沉睡中。我不禁想到,這難道是個噩夢?這樣怪異的場景不是隻應該在夢裡出現嗎?
青石鋪成的道路開始變窄,地勢也明顯升高,我知道馬上要到鎮子入口了。高聳入雲的大杉樹就矗立在眼前。突然間我停下了腳步,入口方向毫無徵兆地出現了一羣人,他們好像從地底突然冒出來的,高矮胖瘦不一,但都是一身黑袍,黑布蒙面,只露出雙眼,似乎早就在那裡等着我,領頭的黑衣人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對背後的黑衣人說了句什麼,他們發出一陣低沉的荷荷聲,一齊向我走來。
我一邊後退,一邊大喊,“你們是誰?要幹什麼?”
他們完全沒有受影響,慢慢向我靠近,速度雖然不快,但已經封死了我所有可能衝出黑水鎮的路線。
我一步步後退,冷汗從我背上滲出,呼吸也變得不暢,黑衣人整齊而無聲的移動,給我造成巨大的壓迫感,他們的步伐帶着地獄的不祥,好像是在敲響喪鐘。
越來越近了,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一個人赤身裸體,面對着冰天雪地。不,我不是孤身一人。我感覺到了懷裡的凱茜,她的身體傳來的溫度就像是我的救命稻草。我一咬牙,緊一緊抱着凱茜的手臂,轉身就跑。
回頭一看,黑衣人並沒有跑着追我。他們好像知道我跑不了多遠那樣好整以暇,仍然邁着不緊不慢的步伐,分散開來,堵住入口。
我知道這個鎮子僅有一個出口,我能跑到哪裡去呢。但我打定主意多逃一刻是一刻,儘量遠離黑衣人。我向鎮子中心的鐘樓跑去。說是跑也比走快不了多少,雙腿如同灌了鉛一樣,胸腔快憋炸了,抱着凱茜的手臂也在不住顫抖。多年來的城市生活奪走了我曾經強健的體魄,而且我已經不年輕了。我知道自己體力很快就會不支,但我腦海中只剩下跑、跑、跑,不能有片刻停留!
轉過兩個街角,已能看見鐘樓的小廣場和廣場上的女神石像,但讓我絕望的是,那裡聚集了幾十個黑衣人。他們都仰首看着鐘樓上站着的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衣人,這個人用古怪的語言高聲對人羣說着什麼,我無法聽懂,我知道那可能是黑水族的語言,這幾天已經數次聽到過。下面黑壓壓的人羣不斷髮出荷荷的呼喊,突然,他們開始有規律地移動起來,我慌忙藏在一座房子後面,以防被他們看見。他們是衝着我來的嗎?恐怕是的。他們是什麼人?不知道。我心如亂麻,完全失去了對策。在這樣一個葫蘆似的鎮上,出口被堵死,裡面還有幾十個黑衣人在搜捕我,已經成了甕中之鱉,怎麼逃得掉呢?黑衣人的腳步聲從遠及近,我陷入了絕望。
這時,突然覺得有人在我背後,大驚下轉身,陰影裡站着一個小個子黑衣人,也是黑布蒙面,只露出兩個眼睛。我正要奪路逃跑,這個人用刻意壓低的急促的語聲說,我是來幫你的,跟我來。轉身就走。我不知如何是好,他看我不動,過來抓住我的手說,相信我,快走,不然就來不及了。我感覺他的手纖細柔弱,心念忽然一動,想起一個人來,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向小巷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