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sing-Away of Dancers
“我要謝謝你,”艾西卡走到我面前,溫柔地看着我,“謝謝你讓我克服了心中的恐懼。在遇上你們以前,我雖然無數次想要搭救無辜的遊客們,但可怕的傳說、失魂症的慘狀、以及黑衣庫羅茨的兇狠毒辣,都讓我無法下定決心。今天早上看見你抱着凱茜,在圍追堵截下依然不放棄,我忽然獲得了勇氣。”她的眼神中充滿着勇敢和堅定,這是怎樣一個柔弱但是又堅強的女孩子!
我想到從今天早上到現在,只有短短几個小時,但從救我們去倉庫,到變裝騙過搜捕我們的庫羅茨,到來到鎮長家藏身,每個環節如果出一點差錯,現在我們就不可能在這裡了。她用她的精細機敏和勇氣膽識幫我們度過一個個難關,簡直就像訓練有素的女特工或者久經沙場的女戰士。比我這樣的鬚眉男人強多了。
艾西卡接着說:“我本來是個只知道跳舞的小女孩,什麼都不懂。面對內心的矛盾和苦悶只能選擇逃避。如果這樣下去我也許會和鎮上的大多數人一樣吧,因爲恐懼和無奈而逐漸變得麻木和盲從。直到我遇上弗雷德,他帶我去見了吉翁長老,”她頓一頓,解釋道,“吉翁長老是鎮上公認的智者,非常有威望,他不願意留在鎮上,於是就像當年的厄庫家族一樣在湖邊結廬而居,和長老會井水不犯河水,不聽長老們的號令,但是也不公然與長老會作對。因爲他人望太高,所以族裡沒有人敢去侵犯他的領地。”
“長老告訴我,他和我一樣,無法忍受鎮上長老們爲虎作倀的行爲,但是食靈者太過於可怕,他暫時無力對抗,留在鎮子裡只會成爲犧牲品。但他已經想出了辦法,正在等待時機的到來。他說,到那一天一切都會結束,黑水鎮的詛咒將徹底變成歷史,族人們將得到終極的救贖。而加入他們是我唯一的贖罪之道。弗雷德也是吉翁長老的追隨者。他們的組織叫‘辛番沙’,意爲‘審判者’,專門和庫羅茨對抗。我信任他們。他們沒有告訴我具體的計劃,我知道越少人知道越好。我沒有正式加入辛番沙,但爲他們留在鎮子裡打聽消息,一直和弗雷德保持聯絡。後來也去辛番沙的營地,他們也就對我進行了一些執行任務所需的訓練。”
我有點頭昏腦脹了,想不到圍繞黑水鎮,竟然會有這麼多的人物和故事。艾西卡知道我需要一段時間消化她驟然間告訴我的這麼多事,於是停了下來,看見我的目光在桌上的一個木質的相架上逡巡,過來拿了起來,輕輕拂拭着表面,上面兩個十多歲的漂亮女孩子頭戴花環,背景是在湖邊,風光旖旎。她們笑得非常燦爛,一個白衣雪膚,一眼便知道是艾西卡,那時的她和凱茜更加相像,另一個則比艾西卡大兩三歲的樣子,也是一頭黑色的長髮,身材高挑,皮膚微黑,相貌俊美,眉眼中露出凜凜英氣。
“這是佩蒂,我們一起長大,她像姐姐一樣照顧我。後來我們都被選爲了女神舞者的候選人,一起練舞。”艾西卡目光中充滿了對昔日生活的懷念。
我又打量了一下這個姑娘,和艾西卡一樣的白衣,與鎮上居民們喜歡穿黑衣不同,白衣好像這是她們女神舞者必須的裝束。這個女孩子不像艾西卡那樣纖弱,讓人感覺像鋼絲一樣充滿青春的彈性,飽滿的酥胸驕傲地挺着。多麼年輕有活力的姑娘!
“佩蒂姐姐從小就充當我的保護神,有她在沒人敢欺負我。我們一起在湖邊練舞,佩蒂姐姐的舞蹈真好看,充滿力量,她每次跳躍我都感覺她在飛翔……”她閉上眼睛,好像在回想佩蒂的舞姿。“除了我們,還有幾位女神舞者的候補,我們勤練舞蹈,把成爲女神舞者當做最高的夢想。後來她當上女神舞者以後,對我說,希望我一直快樂地活着,永遠不要長大,也不要當什麼舞者。知道得越多越痛苦。我當時還不知道她這句話的意思,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她比我堅強勇敢多了。當了女神舞者後,她應該也被告知了食靈者的事實。但她不像我只知道逃避,她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早就在心中暗暗反抗,等待機會。”
我忽然想起在倉庫中聽見那幾個庫羅茨所說的佩蒂和一個記者私奔了,那個人是誰?
“佩蒂姐姐的美貌讓無數族裡的年輕人追求她,但她始終不理不睬。後來她認識了一個來黑水鎮採訪的年輕記者。那個人就像童話故事裡面的人一樣英俊,成天挎着相機,充滿着藝術家的才氣,笑起來像陽光一樣燦爛,他和佩蒂姐姐是那樣般配。他們帶着我,在這一帶的山間湖畔到處遊玩,這張照片也是他給我們拍下來的。今天我們去的那個倉庫,充當了他洗照片的工作室,那是我小時候和佩蒂經常跑去做遊戲的地方,我一直拿着那裡的鑰匙……”她懷念着那一段美好時光。“但好景不長,三年前的饗靈節,佩蒂姐姐在跳完最後一次女神降臨舞之後,讓我晚上到他們家的老宅子裡去。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
“她哭着對我說,她必須離開黑水鎮了,她說她已經無法忍受這裡,雖然捨不得她父親還有我,但是她必須走,去追求自由和安寧。那晚是盛典過後,全鎮人都進入了夢鄉,到處都是一片寂靜。她的語氣是那樣決絕,我知道她已經下定決心了。我哭着擁抱了她,和她道別,她讓我先走,說午夜時分她的愛人會來帶她走。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佩蒂姐姐。”
這時候對講機忽然響了,傳來了幾聲骨笛的音符。然後無聲。艾西卡連忙拿起對講機,說道:“弗雷德,是你嗎?”
稍過片刻,一個男聲響起,“艾西卡,是我。全鎮都封鎖了,我現在進不去,人救到了嗎?”聲音悅耳,但似乎不帶有任何感情。
“救到了,我們現在從倉庫轉移到我家裡了,在三樓的閣樓裡。兩個人一個昏迷不醒。我父親如果回來,他們在這裡還是非常不安全,要儘快出去。”
對講機那邊的弗雷德猶豫了一下,“現在進出鎮都要盤問,想混出去是沒可能的,原計劃勢必不可行。”他頓了頓,說道,“艾西卡,說實話,我現在仍有辦法救他們,可是這將使你甚至是我們整個計劃暴露在危險中,你認爲是否值得?”
艾西卡斬釘截鐵地說,“弗雷德,我決定了,不能眼睜睜地再看任何一個人在我面前犧牲。就像佩蒂姐姐決定要和你一起離開黑水鎮一樣堅決。”
那邊沉默了很長時間,“好吧,我明白了。天黑之後,我會來到你們家救他們出去。骨笛爲號。”弗雷德切斷了通話。
放下對講機,艾西卡如釋重負地長長舒了一口氣。“弗雷德沒事,他肯定能救你們出去的!”
我也對未來有了一些信心。弗雷德、吉翁長老以及艾西卡,他們對黑水鎮瞭如指掌,雖然我們的對手是庫羅茨和看不見摸不着的食靈者們,但我們獲救的希望仍是很大的。
“弗雷德就是那個記者?”
“是的。我一直以爲他們成功逃離了黑水鎮。但一年多以前我又遇上了弗雷德,差點認不出他,他臉上全是傷疤,一邊眼睛失明瞭……”
“是他!我在湖邊看見過他!他是弗雷德?”
“怎麼?你見過他?”艾西卡訝道。
“前幾天我和凱茜在黑水湖邊遊玩時,曾經看見一個臉上很多傷疤、枯槁的獨眼人,他望着湖面發呆,一邊清唱着一首歌。凱茜還問他唱的是什麼,他冷冷地沒有理我們。他就是弗雷德嗎?”
艾西卡沉默了,隨即悠悠地唱起一首歌謠,像童謠一樣節奏舒緩,但又充滿了悲慼之感。
“對,就是這首!這是什麼歌?”
艾西卡搖頭輕嘆道,“這是我們黑水鎮的童謠,每個小孩子都會唱的。他肯定是從佩蒂姐姐那裡聽來的。翻譯過來就是:
漆黑的水裡深又深,看不到底找不到門。
他們啊不知何所來,迷路的人啊何所終”
“說的難道是食靈者們?這童謠真讓人不寒而慄。”
“也許吧。我們從小就會唱。佩蒂姐姐唱歌非常好聽,我吹骨笛也是她教給我的。但我現在無論舞蹈和笛藝都還遠遠比不上過去的她。”
我想起來在樂器店裡聽到的她吹奏的仙曲,已經可以說是神乎其技。對更勝艾西卡一籌的才女佩蒂也心生仰慕。但以我見過弗雷德現在的樣子,我隱約對佩蒂的命運感到了不安。果然聽見艾西卡繼續說道:
“弗雷德告訴我,佩蒂已經過世了。他說這話時,我眼前一黑,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那樣的體驗,只在母親去世時,還有被長老們告知黑水鎮的秘密時有過……可後來不管我怎麼問,他都不肯告訴我佩蒂是怎麼死的。”
我們都陷入了沉默。很長時間之後,艾西卡像要岔開這個悲傷的話題似的,問我道:“你呢?你在你們的社會裡是做什麼的呢?爲什麼會來黑水鎮?”
我說,“我是大學裡的教授。做生物科學方面的研究。我在酒吧裡接到一個黑水鎮的旅遊小冊子,上面有來這裡的地圖。我想散散心,就帶着女兒來了。”
艾西卡對外面的世界很好奇,我隨便給她講了一點我的工作以及外面的生活。她聽得入了神。很多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早就知道的東西,對她來說都是那樣新鮮和神秘。封閉的黑水鎮讓她對外界的很多事情都毫不瞭解,單純得就像白紙。
她的單純讓我不由得想到了凱茜,她們都是聰明智慧、內心豐富的女孩子,但在某些方面的單純也是那樣相似。我看着在一邊沉睡的凱茜,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外面的世界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像我就因爲忙於工作,很久不能陪陪凱茜。我妻子走後,她更是一個人了。”
艾西卡輕輕嘆道:“原來小凱茜和我一樣。我父親忙於鎮裡的事務,幾乎沒有時間陪我。媽媽去世後,我也是一個人。小時候經常做噩夢,醒來後發現這個大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
她和凱茜一樣,都是孤獨中長大的孩子。對艾西卡我心中惻然,對凱茜的則滿懷愧疚,一直丟她一個人在家,到好不容易能陪陪她了,卻將她置於這樣的險地。
我們又沉默了。看看時間已經下午四點多了。艾西卡站起身來,“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啦。不知爲什麼我也輕鬆了很多。這些話我當然不能和父親講,而弗雷德也不是原來可以聽我聊天的大哥哥了,現在的他就像機器一樣,除了埋頭幹吉翁長老安排的任務,就是一個人發呆,和我也只說需要我探聽什麼情報,從來不和我談心。”她微笑道,“謝謝你和我說話。你和凱茜都是好人,你們肯定可以平安離開的。”
“我們走後,你不會被發現、被責罰嗎?如果像佩蒂那樣……”我欲言又止。
艾西卡說:“放心,我可以保護自己。何況有弗雷德和吉翁長老幫我。我相信我們肯定可以結束黑水鎮的詛咒,讓族人過上正常的生活。那時候,我和爸爸可以離開這裡,到外面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她的大眼睛裡流露出神往的光彩,俏麗的臉龐上好像發出了聖潔的光輝。“到那時,我可以去你們的家中作客嗎?凱茜讓我教她骨笛,我還沒兌現我的承諾呢。”
“當然可以了。我們是朋友啊。”
她露出欣喜的神情,本來白皙的面頰變成可愛的粉紅色。她說:“我怕父親突然回來,先去下面等着了。現在還有時間,你可以在這裡好好休息一下,養足精神,爲了我們今晚的大計。”
她拿起裝着對講機的醫藥箱,正要出門,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我說:“昨天晚上我在夢裡,好像夢見了凱茜。她對我說,讓我來救你。也不知道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她露出思索的表情,隨即搖了搖頭,帶上門,從外面上了鎖,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