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Hardship of Decision
我出了吉翁長老的小樓,外面晨光熹微。我走向湖邊,遙望着東邊的黑水鎮。我可以看見鎮子入口處幾株大杉樹,羣山環抱的小鎮在它們的護衛下沉睡着。在南邊的遠處,可以隱隱綽綽地看見大壩的上部,黑沉沉地矗立在那裡,似乎亙古未變過。我沒有靠近看過大壩,最接近的時候是和凱茜遊湖時看見的,但離大壩還有相當遠的距離,只能看見黑色的壩體橫過整個黑水湖東南方向的湖岸,攔住湖水。在大壩的另一側,壩體巨大的斜面刀劈斧鑿一樣深深插入兩邊的山巒之間。山巒之間的水道早已乾枯。凱茜被這個巨大無比的人造物驚呆了,她害怕地拉住我衣服,說這個東西好可怕,就像是個長着大嘴的怪獸,已經被封死的泄洪孔就像是一顆顆巨大的牙齒,大壩向我們伸出的巨大斜面就像怪物的下巴。我還想靠近一點看看,但馬上被一羣紅衣人趕走了。現在想想應該就是長老所說的“紅色使者”阿卡茨吧。
我可以想象,這樣一個上古時代的蠻荒巨獸一樣的大壩,一旦發生潰壩,奔涌的湖水咆哮着吞沒下方一切生命的可怕場面。百年前的事故,讓當時的黑水鎮瞬間變成一片汪洋,也開啓了這場看不到盡頭的詛咒。黑水族人百年來一直過着這樣頭上懸着利劍和巨斧、背上揹着罪孽和詛咒的日子。
弗雷德的出現打斷了我的思緒。“這裡的早晨,永遠都是讓人感覺壓抑。天似乎從來沒有晴過,一直都是陰雲密佈、潮溼寒冷。當然,我說的是我回到這裡之後。”他出現在我背後,目光投向東邊的晨光。
“看着那個不祥的地方,”他一指下方的黑水鎮,“我總覺得是在看着一個死刑犯。大壩就是他的斷頭臺。明明鍘刀已經高舉在他頭頂這麼久,但一直沒有落下,讓他苟延殘喘。他絲毫沒有悔改之意,還在殺人害人,現在終於到了我們砍斷繩索,讓鍘刀落下的時候了。”
我不明白他的比喻所指,正想問仔細,他從懷裡掏出一隻骨笛,溫柔地撫摸着,放在脣邊,一陣清越的笛聲響起。這支曲子和艾西卡上次吹奏的女神降臨曲不同,是一支輕快活潑、洋溢着暖意和歡樂的曲子。笛音一起,頓時周圍的陰霾和寒冷好像頓時被驅散了。雖然不見得有高超的技法,但曲子吹得純熟之極,也不知他已經吹了多少遍。然而他只吹了一半,就戛然而止,苦笑道:“可惜,這曲子我只和她學了一半。”
“是……佩蒂小姐的曲子?”
他點點頭,夢囈似地道:“在她得上失魂症以後,我們輾轉顛沛,我一邊躲避可能而來的追捕,一邊尋醫問藥,但始終沒有任何起色。最後,我不願讓她再受各種醫療之苦,帶她到我出生的小村莊裡去,陪她走完人生最後一段旅程。那時她已經行動不便了,天氣好的日子裡,我會推着輪椅讓她在外面曬曬太陽。我就在旁邊一遍一遍吹着這支曲子,希望她有一個瞬間記起我們曾經的時光。有時候我在她腳邊的草地上睡着了,夢見她像過去那樣,一邊抿嘴笑着,一邊拿腳尖輕輕地踢着我叫我醒來。我驚喜地醒來看她,但她仍是呆呆地坐着,她的眼神永遠是空洞的,她的嘴脣永遠是緊閉的,就像一個好看的人偶,不能說也不能動。然後,她日漸消瘦,每天醒着的時間越來越短了。我不眠不休地守着她,抓着她的手,希望她能多陪我一天,一小時,一分鐘也好……”他的聲音已經嘶啞了。
我心中惻然,看着他歷經風霜的側臉,不禁想到,如果凱茜一直不醒,那我也要這樣陪她,直到最後。
“她最後都沒有再清醒過。我將她安葬在了小村莊裡的田野上,那裡四季都有鮮花盛開。我不知道何去何從,我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就是這裡。這裡是她生長的地方,在這個湖邊,有我們無數美好的回憶。我想我就在這裡終老吧,每天看看湖水,唱唱她喜歡的歌謠,吹吹她喜歡的曲子。只有這樣,我才感覺離她近了一點。”
“後來,長老找到了我。帶我去了辛番沙的營地。他說,這裡的人,每個人都飽嘗了失去親人的苦痛,食靈者的詛咒不但讓死者,更讓生者受到了慘絕人寰的折磨。我們是一羣抱團取暖的人,食靈者和長老會製造的恐怖的冬天已經籠罩這裡太久了,如果我們不相互扶持,是不可能捱過嚴寒的。”
“我加入了辛番沙。我們只有一個目的,終結詛咒,向那些讓我們痛失親人的長老會和食靈者,以及他們的走狗們復仇,讓他們血債血償。這是一次決死之旅,對手的強大超乎想象,傑伊組織阿卡茨對我們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進攻,雖然不是明目張膽的進攻,但這一年多來,幾乎每天都有兄弟受傷或者死去。”
“我從心底佩服長老。就像那句話說的,我們生活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星空。長老就是這樣永遠站在我們無法企及的高處,看着遙遠的未來。無論面對怎樣的苦境,他都沒有放棄,處處隱忍,積蓄力量,在戰友們倒下的時候,他也不曾有半步退縮。他從來不對外顯示他的痛苦,雖然失去佩蒂,長老的痛苦應該一點不亞於我……”
“佩蒂是長老的……?”
“佩蒂是吉翁長老的獨生愛女,佩蒂•吉翁。這個名字是我和長老共同的精神寄託,我們的殘生,也將爲了這個名字,和長老會、食靈者們拼死頑抗到底。”
他說完,看着我,獨眼中射出無比堅定的神色:“不管你是否願意協助,我們都將奮戰到底。我今天講的話,比過去兩年加起來講的都多了,我和你講佩蒂的事情,不是希望得到你的憐憫,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那時候,我知道自己有一線機會去救她,哪怕只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會去不顧一切地去嘗試。就算沒有結果,也比什麼都不做的強。你現在手上的機會,遠遠比百萬分之一大得多。”
他將笛子收回懷中,又變回了那個機器人一樣、毫無表情的面孔,“你再考慮一下吧。我去長老那裡等你。”轉身離去。
“你決定幫助我們了?”吉翁長老深邃的眼睛望着我。他仍是坐在他的熊皮椅子上,弗雷德站在他的身後。
“是的。我深思熟慮過了,願意承擔一切風險和後果。請您告訴我應該做什麼吧。”
長老卻不着急明言,說:“你要做的事情,也許很簡單。但問題是,我們的計劃就定在今天實施。也許你會覺得突兀,但是今天是我們最後的期限。”
“今天?”大出我意料之外,“我以爲我們需要一段時間準備。”
“我們早已準備了好了。兩百八十四人,加上已經犧牲的一百多人,四五百人三年的努力。吉翁家族幾百年的全部財產。就等今天這個時刻了。”
“可是,爲什麼是今天?”
“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請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認爲我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來結束詛咒?”
“我不知道,我剛纔一直在想,但始終沒有答案。我覺得食靈者如此強大,我甚至不瞭解這個對手,無形無相,無法捕捉,拿武器去對付只是一個笑話。就算我們去殺了傑伊和長老會的人,也無法終止詛咒啊。黑水鎮的每個人都可以說和這種自然神力融爲一體,只要他們的信仰還在,我們就很難保證以後不會再出現利用食靈者幹惡事的人。唉,說來說去,我都不知道食靈者是什麼,我夢中看見的,可能只是幻想。到底是否存在我也不確定。”
弗雷德插話了,“食靈者應該是存在無疑的。他們是有靈有智,可以操控的對象。傑伊就是操控了他們,所以纔可以爲所欲爲。艾西卡應該也告訴了你,長期以來,所有族人是一起分飲聖餐的,但只有和長老會作對的人,或者傑伊他們想除掉的人才得上失魂症。當族人抵制饗靈節,拒絕喝下漱靈餐時,大壩第二次崩潰,幾乎所有拒絕的人都死於洪水。原來我也是一個無神論者,但這些事件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如果不用神力解釋的話,只怕很難讓人信服。”
弗雷德的話邏輯清晰,讓我難以反駁。“而且我聽過一個說法,傑伊可以通過食靈者感應服下聖餐的人的情感和思想,並控制人的精神。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我想到一件事,你我在艾西卡家裡時,明明只有咱們三個人,爲什麼忽然被傑伊知道了?如果沒有裴恩阻撓,只怕我們現在都不會站在這裡說話。當時我就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現在想想,你喝下過漱靈餐,難道是傑伊通過食靈者感知到你的思想從而知道的?雖然荒誕不經,但好像只剩下這一個解釋了。”
他的話一下子提醒了我,不光是那次,我們在倉庫的事情,傑伊是怎麼知道的?想到那時倉庫外的庫羅茨們所說的“全知全能的傑伊大人”,難道他真的像弗雷德說的那樣,擁有通過食靈者洞悉別人思想的能力?我遍體生寒,這是怎麼樣的對手啊!
“如果真是這樣,他也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洞悉所有人的思想的。否則咱們從長老家老宅水井逃來此地的計劃肯定也會被他知道,但咱們並沒有遇上追兵。”弗雷德沉吟道,“不明白。傑伊的神力到底是什麼?”
長老忽然插入道:“傑伊有沒有神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休勒沙有控制人精神的力量確是真實的。”
他一指南邊,說,“大壩附近,你應該沒有靠近過吧?”
“是,上一次我和女兒想靠近,但被阿卡茨的人攔住了。”
“沒錯,阿卡茨的秘密據點就在大壩附近。傑伊選擇那裡作爲阿卡茨基地,一是該處林木茂密,比較隱秘,二是爲了阻止不知情的人靠近。他們守衛着大壩。但他們也不敢過分靠近大壩。那裡的精神控制力非常強大。”
弗雷德說,“是的,我和幾個辛番沙兄弟有一次突破阿卡茨的防線,試圖摸上大壩去。但只要走進通往壩頂的密林,就感覺眼前幻象叢生,旁邊的隊友告訴我,他感覺看見了無數的食靈者在眼前飛舞,我一開始還沒有感覺,但隨後,無數次重歷人生最痛苦的時刻,偏偏無法從其中逃脫,就像是……”他似乎想到了當時的可怕情景,猶有餘悸。
“循環。一個噩夢的結束,是又一個噩夢的開始。”我想到了自己的夢境。
“是的,循環,的確如此。那次去的,除了我,再沒人生還。他們被永遠困在了那裡。在幻象叢生中,我清醒了幾秒鐘,看見隊友們都倒在地上掙扎,於是我一咬牙,用盡全力,從山坡上滾了下去,遠離大壩,這才得救。不過臉和眼睛就此毀掉了。”我看了看他滿是傷疤的臉和黑洞洞的一隻眼窩,心中悚然。
“我遍查族中資料,”長老開口說道,“百年前的潰壩事件過去幾年之後,厄庫家族掌握族中大權,他們將潰壩缺口堵上,並宣稱那裡是黑水族的禁地,因爲那是休勒沙聚集之所。族中有人不相信去看,結果得了失魂症回來。那裡的精神控制特別強烈。縱然沒有飲用漱靈餐,也會被其影響。傑伊是不是可以使用這種精神控制,我無法揣測。但至少,我們的敵人中有這樣可怕的休勒沙存在,通常的辦法肯定無法打倒他們。”
我表示贊同,“弗雷德說的無限循環的噩夢,我在喝了漱靈餐之後,也經歷過,無法脫身,生不如死,如果這是食靈者的力量的話,我真不知如何應對了,這不是人力可以對抗的對手。”
長老搖搖頭,“但他們就是我們的對手,這是事實。傑伊無數次想殺我,但我絕對不喝漱靈餐,他也奈何不了我。只能靠阿卡茨來對付我。所以我認爲,漱靈餐是傑伊用休勒沙之力害人殺人的必要媒介。對於沒有喝的漱靈餐的人,他只能用常規的方法對付了。”
“但是我不明白,我可以做什麼呢?我也喝了漱靈餐,如果他也可以窺探我的思想,對我精神控制的話……”
“但你現如今還好好的不是嗎?你沒有得失魂症,也沒有被傑伊控制,看來你對休勒沙有抗性,也不知是否是你夢中所見你女兒和女神訂立契約所致……但我們認爲,你是接近大壩,執行任務的唯一人選。”
“爲什麼要接近大壩?這就是計劃?”
“是的。我們的計劃很簡單,”長老示意弗雷德出去巡視一圈,看到每人偷聽,才說道:“這是極密事項。我們的計劃就是,炸燬大壩,水淹黑水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