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坳上有一棵古樹黃荊,據說是一個侗家妹子變的。
千把年前,桐木寨有一個叫黃荊的漂亮妹子愛上了梨溪口一個老神醫的孫子。黃荊十五歲那年從吊腳樓上掉下來摔斷了一條胳膊。父親去找老神醫的時候,正巧老神醫到天雷山上採藥去了。老神醫的孫子比黃荊大一歲,是個小神醫。小神醫聽說摔斷胳膊的是一個小姑娘,於是背上爺爺的藥箱子去了桐木寨。接骨之前,小神醫弄來一碗涼水,用柳枝在碗口上比劃着,劃符。然後面對黃荊半閉着眼睛,嘴巴里唸唸有詞,然後含一口涼水,噗地噴在黃荊的斷臂上。說也奇怪,黃荊剛纔還痛得要命,小神醫一口涼水噴上去,斷臂就不怎麼痛了。
小神醫用柳枝替黃荊接骨,沒幾天就完好如初了。後來黃荊問小神醫,那天嘴裡都念了些麼子,小神醫就笑,說是水師的咒語。
擡頭觀青天,
師父在眼前!
咒語很簡單,來來去去就這兩句。
水師接骨時,反覆唸叨,請師父,直到師父的影子出現在弟子眼前了,再含一口化了符的涼水噴出去,就能減輕病人的痛苦。
幾天下來,黃荊和小神醫有了愛慕之心。小神醫走的那天,黃荊一直把他送到大風坳上,這才從兜裡掏出一雙布鞋塞給他,然後轉身往回跑。
這姑娘給後生送鞋子是有講究的。
鞋底對鞋底,代表感激,要後生一路走好。
鞋面對鞋面,代表愛意,要後生一定回來。
黃荊塞給小神醫的布鞋是面對面的,小神醫第三天就回來了。
七上八下,梨溪口到大風坳要走七裡上坡路,大風坳到桐木寨還要走八里下坡路。碰到下雨天,路面很滑,很難走,小神醫趕來幽會時,常常弄得滿身都是泥巴。
自從喜歡上小神醫後,黃荊無論是上山砍柴還是割草,她都會到寨子邊的小溪裡揀一些色彩斑斕的卵石,分顏色鋪在路上,鋪成各種圖案。
日子一久,這卵石鋪的路越來越長了,人走在上面,鞋不沾泥,每走一步,都踩在花朵上。
當黃荊把卵石鋪到大風坳上時,邊關打仗了,小神醫被徵到邊關的軍營裡,再也沒有回來。
黃荊就站在大風坳上,傷心流淚。
很多年過去了,黃荊在大風坳上站成了一棵樹。黃荊每年開一次花,落一次葉,花開花落已是千年。每到夏天就綠葉成蔭,花香撲鼻,過往的人都會在樹底下納涼小憩,樹幹上刀痕累累,據說都是爲情所困的年輕人留下的。
用刀子在樹皮上劃一個小小的口子,就會有一種黃色的液汁源源不斷地流出來——這是黃荊姑娘的眼淚,苦得要命,相思之人只要嘗一小口,內心的苦楚就會減輕不少,以至於消失得無影無蹤。
父親到宏際中學讀書的時候,就把劉翠花的名字刻在這棵黃荊樹上。
父親完成學業的那天是個大晴天,他的心情跟腦殼頂上的天空一樣,瓦藍瓦藍的。當他扛着一口木箱子從渡船上下來的時候,那紅彤彤的太陽剛好掛在大風坳的樹梢上。
站在大風坳上,就能望得見家了。
想到這裡,父親的腳步在黃昏裡變得輕盈起來了。
木箱子是用來裝書籍和衣物的,很笨重。但是就在幾個鐘頭前,父親又往木箱子裡裝了兩樣好東西,木箱子就變輕了,現在扛在肩膀上,一點都不重。
要回家了。父親在美國街上逛了半個多鐘頭,纔在一家美國佬開的服裝裡買了一條裙子,裙子連着上面的衣服,城頭女人穿上這東西,光亮光亮的,這麼光亮的東西,要是往劉翠花的身上一掛,肯定會顯山露水,想到這山水,父親就來勁。還有就是,兩天前協合鄉派人給父親捎了一件好東西——協合鄉第九保保長的委任狀。這委任狀就在裙子上面,上面蓋有國民政府鮮紅的印巴子。有了這印巴子,父親就是保長了。雖說保長官職不大,但大小也是鄉政府委任的地方官,說起話來還是有點份量的。這楓樹寨的事情,還不是保長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