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輝知道局勢後,就打定主意和瀟璇一同進退,練功更加勤奮。到了八月,中秋將至。各地堂主忽然藉口探望‘明清真人’,要回山共度中秋。
局勢漸緊,兩個人的話也越來越少。容輝始終記得御醫的話:“中秋前若能斷根,這病就能全好。”當夜拆完一套劍陣後,主動握住瀟璇的手,輕聲問:“怕不怕!”
茫茫夜裡,那隻小手用力回握,十根手指緊緊扣在了一起。她沉默片刻,只說了一個字:“怕!”語聲微顫,聽得他心裡發酸。
“我也怕!”容輝深吸一口氣,接着說:“但我既然選了你,就一定會擋在前面!”語聲低沉,字字堅定,不容置疑。
瀟璇欣然微笑,看着容輝,正色說:“瀟月和瀟娟兩個傻丫頭也得我護着!”兩個人佇立林中,兩顆心似乎連在了一起:“縱然面對刀山火海,也要一起去闖!”只可惜秋風蕭索,吹起一層薄霧,藏住了這股豪情。
中秋節又是“太陰朝元之辰”,白天要小較拳腳,晚上要焚香守夜。清晨時分,秋高氣爽。趙長老披了件寶藍底雲紋大氅,親率十二位監察長老,往‘紫薇殿’敬香。然後是陸瀟誠領着八房首座,敬香叩祝。再是各房管事,各地堂主,依次敬香叩祝。
‘朝元禮’後,趙長老又領衆人去看新弟子小校。校場在“太極門”外,青磚鋪地,十丈見方。場中擺着一圈盆菊,圍出了片五丈正方的空地。北面擺着十四張矮几,幾後放着蒲團,由十三位長老就坐。中間空出一位,本該由掌門就坐。
趙長老在人羣裡看見瀟璇,就招呼他:“楚師侄,來來來,你坐這裡!”
瀟璇今天梳了寶髻,戴了紅寶石耳墜,穿着橘黃深衣,人羣中十分醒目。她微微一怔,走出來斂衽一禮:“長輩在上,弟子怎敢並作!”端凝持穩,不卑不亢。
衆人見她頭戴銀釵,鳳頭銜穗,秋風中閃閃發亮。衣繡紫菊,腰佩寶劍,又引得一陣議論。堂主們見了不由撫額:“果然是掌門弟子,嬌生慣養!”“金玉其外,哪裡有半點武風!”“邯鄲學步,還真以爲自己是小姐不成?”……怎麼看她,怎麼不順眼。
少女們卻爲她欣嘆:“快看快看,她又穿新裝了!”“她繡的是紫色的瓜葉菊,紫色的,紫色的呀!我怎麼沒想到秋天還能這樣穿紫色!”……
趙長老忽見一片譁然,有些錯愕。輕咳一聲,伸手相請:“你當得起,來來來!”瀟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悠悠然再施一禮,坐到了首位,又引得一衆堂主怒目而視。
場地南面交錯擺着兩列蒲團,兩列條凳,由新上山的弟子和執事就坐。相熟的搭夥坐在一起,秦家兄弟和萬榮合坐了張條凳,容輝搶着坐在了他們旁邊。擡頭平視,只見長老們頭戴羽冠,身穿克絲鶴氅,也是席地而坐。秋風拂過,鬚髮輕揚,端的是道骨仙風。
長老席後交錯擺了兩列八仙桌,桌前坐着一衆勁裝青年。一個個身姿如鬆,橫眉冷目,正是山中護法。他歎爲觀止:“二十八桌,每桌四個,一百多個高手,就坐在她身後。要是一起出手……”他不敢往下想,直嚇得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又看向東席。
陸瀟誠領着八大首座,稀稀疏疏地坐了九桌。他們身後坐着各自的得意門生,在後面是兩列八仙桌,坐着山上二、三等的管事。容輝看見了“水雲堂”首座餘瀟清,看見了“寮房”首座孫瀟謹。他們也身後都坐着一大羣弟子,心頭不由一鬆:“若真打起來,也總算有人幫忙!”又看向西席。
那裡坐着各地來的堂主,其中有肌肉健碩的壯漢,有羽扇綸巾的俊生,有郎情妾意的夫婦,也有目含精光的老者。一個個錦衣華服,都是主持一域生意的“大當家”。他們身後也坐着自己的得意門生,和隨行上山的護法。
容輝看着他們,心裡不由發苦:“他們這時上山,到底是來幫誰的!”正皺眉頭,鼻下拂過一股香風。若有若無,沁人心脾。循香望去,燕玲已坐在身邊。她紮了雙螺髻,穿着秋香色對襟上衣,秋楓色鳳尾羅褲,腰佩銀絲緞帶,清麗脫俗。
容輝一怔,偷偷睃了瀟璇一眼。燕玲若無其事,悠悠地說:“來晚了,就只有這裡了。”
容輝不敢多說,淡淡的“嗯”了一聲。燕玲又說:“聽說這次名爲‘小較’,實則是在後輩弟子中挑選護法。”
“太虛門”功法由內而外,護法也分作三等,以真氣打通“十二經絡”的弟子,就可以當三等護法,每年拿三十兩利銀。再打通“任督二脈”,則爲二等護法,每年五十兩利銀。再打通“奇經八脈”,則爲一等護法,每年一百兩利銀。弟子若志在武學,留在山上當護法,未嘗不是一條出路。若想博個富貴,則可以跟着堂主們下山,到江湖上打拼。
“先天境界”之難,容輝深有體會。大多數護法煉到二等,就會下山打拼。他想起這樁事來,心裡不住發苦:“哥算是一等護法,只可惜了那一百兩雪花銀!”嘆了口氣,又問:“我們不過是打雜的,該沒我們什麼事吧!”
“當然有!”燕玲嫣然輕笑:“有人唱戲就得有人搭臺,我們就是那搭臺的。”正說着,已有管事往陸瀟誠桌上放了只籤筒。
他今天穿了件寶藍底菊紋直裰,頭插玉簪,盤膝而坐,俊朗不凡。當下抽出一張黃紙,隨手晃了晃。所有人立刻閉嘴,齊齊望將過去。
容輝聽他念了兩個名字,十分耳熟,似曾相識,卻從沒交集。他話音剛落,身後竄出兩道人影。衣袂帶風,直入場中,正是一男一女。
男的穿天青色細棉直裰,手持太極刀,英俊瀟灑。女的穿銀紅色克絲背心,鬆綠色鳳尾羅褲,手握寶劍,颯爽飄逸。兩人互施一禮,“嗆啷”一聲,刀劍出鞘。刀身鋥亮,白刃森寒。劍脊流光,鋒芒閃爍。針鋒相對,看得人不寒而慄。
“好一個頭彩!”容輝輕嘆:“不愧是趙長老的徒孫,上山不到一年,就開始練兵刃了!既然敢當衆拿出來,顯然練得不錯。”
“少在這兒得了便宜還賣乖!”燕玲悻悻地說:“我就不信他們還是你的對手?”
容輝眼見兩個人竄高伏低,刀來劍往,“錚錚”有聲,也只訕訕地笑,不置可否。他雖然沒練兵刃,但早和瀟璇拆透了這些招式,眼下就是聽着聲音,也知道兩個人拆到了哪一招。
非但容輝看不上眼,長老護法們見了,也不過微微頷首,僅表嘉許。只有剛入門的弟子看得心馳神往,握着拳頭不住喝彩。
較技之餘,客堂執事也正忙活。柑橘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場上送,菊花茶一托盤接一托盤地往桌上端。廚房擡來煤爐,在西北角上熬粥溫酒。秋風拂過,米香陣陣,勾得人饞涎欲滴。
中午時分,豔陽高照,醇風送暖,吹得人醺然欲醉。容輝正喜滋滋地吃橘子,陸瀟誠卻抽到了他,他對手竟是燕玲。兩個人相視苦笑:“這是誰在背後使壞!”
其實不然,其他執事縱然天資不濟,多少還去教習那裡請教過幾招拳腳,這兩個卻從沒去過。管事的按功夫深淺配對,既不知兩人底細,索性將他們配了對。
容輝硬着頭皮站起來,伸手相請。燕玲嘴裡發苦,訕訕地跨過花盆,走到了場中。旁人上場,或是飛身直入,或是驀然竄出,無不是自信滿滿,豪氣干雲。這兩個人卻怏怏地不情不願,直看得場下一片譁然。
陸瀟誠直皺眉頭,心中暗惱:“怎麼抽出了兩個‘活寶’,這不是叫我丟人現眼嗎?”只沉下臉來,冷冷地看着二人。
容輝伸手相請:“師妹,請指教!”話沒說完,只見燕玲右手揚起,袖中竄出一條軟鞭。鞭梢破風,迎面抽來。
容輝一凜:“想不到你也藏了一手!”右手在身前虛畫一個半圓。掌風盪出,勁力斜引。左手倏出,跟着去奪白綾軟帶。
燕玲一擊不中,後招又出,不等容輝左手沾上,手腕已向旁抖出。飄帶如鞭,又向他腰間掃來。容輝避之不及,縱身躍起,足尖在帶上一點,借勢再躍。
燕玲橫掃落空,又揮起右臂,急抖手腕。飄帶扭動,如影隨形,“啪啪啪……”連聲作響,又朝容輝罩下。容輝身處半空,避無可避,只好凌空一個筋斗,頭下腳上,用鞋底接她飄帶抽擊。
燕玲不住好笑,手腕一抖,揮出一道鞭圈,纏住了他一隻腳。容輝心道“不好”,再催內力翻身,趁着落勢,就要把飄帶踏在另一隻腳下。
他身形將落未落,燕玲猛地一拽,收回飄帶,再次抽出。容輝人沒站穩,又見飄帶襲來。鞭梢破風,咧咧作響。當下不及多想,猛然側身,軟鞭貼着他腰側劃過。他大駭之餘,順勢身轉上前,右掌拍向燕玲左肩。
燕玲這才擡起左手,袖中又滑出一柄短劍。手腕轉動,劍光閃爍,舞成一道銀幕。右手後揚,飄帶回卷,前劍後鞭,夾擊頓成。
衆人見燕玲雙手分使不同招數,前拒後攻,妙至巔毫,不禁大聲叫好。更有人心知肚明,若非身具慧根,絕不能同時使用兩路招式,更不說初學乍練,就有如此流利。
容輝見勢不知如何下手,剛一走神,察覺身後襲來一股勁風,忙回頭去望,眼見白綾捲來,就要纏住自己,就不及多想,縱身躍起。身體剛剛騰空,只覺雙腳一緊,心嘆一聲:“完了!”
燕玲嘴角含笑,右手飄帶猛地一抖。容輝雙腳一輕,身體凌空打橫,直墜下去。接着悶哼一聲,濺起一層灰塵。
燕玲幸災樂禍:“多謝師兄承讓!”衆人哈哈大笑。
容輝心裡發苦,灰頭土臉地坐起身來,回頭見燕玲走下場去。再四下一掃,又瀟璇瞪了自己一眼,又好氣又好笑,隨手拍了拍屁股,走下場去。前仆後繼,又有男女兩人走到場中,拉開架勢。
燕玲遞給容輝一個橘子,笑着問他:“摔疼了沒?”
容輝搖頭苦笑:“我也是拿五百文月例的人,你好歹給我留兩分顏面!”
“你自己藏着掖着,又怪誰?”燕玲淡然微笑,湊到容輝耳邊說:“我敢說,在場能打過你的,一隻手就能數過來。”說完睜大眼睛,看着容輝。
容輝不置可否,只是撥開橘子,一片一片地吃。燕玲沒看出端倪,輕哼一聲,再不理他。又過片時,廚房熬好了稻香粥。一人一碗,端着就能喝。“吱吱”聲如長鯨吸水,響徹場中。
衆人喝完粥繼續比試,到黃昏才完。杜莎帶花房執事撤了盆菊,廚房又在場中升起篝火。陸瀟誠拿起黃箋,朗聲唸了表現優異者,和練功勤奮者,其中赫然有燕玲。她若願意,日後假以時日,就能成爲山中護法。